米沃什(Czesiaw Miiosz 1911—)的全部诗作可以看成是一首挽歌,一首关于时间的挽歌。当面对时间和时间带来的一切:变化,破坏,屠杀和死亡,米沃什感到惶恐,困惑,悲伤,甚至无能为力。但他没有忘记、也不曾放弃他诗人的职责。他试图真实地记录下这一切,同时也在他的诗中包含了对人性、历史和真理深刻的思考和认知。
即使初读米沃什,人们也会注意到,对往事的追忆和对时间的思索构成了他诗歌的特色。在他漫长的创作生涯中,展现出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即时间和拯救。这就使他的诗中具有了一种历史的沧桑感。时间的主题在很多作家那里程度不同地存在着,但很少有人像米沃什展示得那样充分,深入,那样复杂多变而充满矛盾。这多少与他的个人气质有关,更多取决于他的人生经历。在早期的抒情诗中,他似乎就注意到了时间和由此带来的变化:
黎明时我们驾着马车穿过冰封的原野。
一只红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突然一只野兔从道路上跑过。
我们中的一个用手指点着它。
已经很久了。今天他们已不在人世,
那只野兔,那个做手式的人。
哦,我的爱人,它们在哪里,它们将去那里
那挥动的手,一连串动作,砂石的沙沙声。
我询问,不是由于悲伤,而是感到惶惑。⑴
这首题为《偶遇》的诗写于他出生的城市。诗中有着一个长长的时间跨越。那只“红色的翅膀”是在隐喻着黎明还是“我们”的马车?但翅膀无疑与飞驰和时间密切相关。田野、野兔和手的指点不过是最为普通的生活细节,哪怕被称为“偶遇”,却无形中被赋予了寓意。它们构成了过去的一切。在这里,时间由一连串的动作和事件构成。这些微不足道的动作和事件一旦被具有了时间的意义,它们的出现和消失就不再是孤立的了,而由此引发出一连串情绪和思索也就变得合乎情理。米沃什感到惶惑,是因为时间永恒,无始无终,而它带来的事物却不能长久地延续下去。源于这种时间带来变化的“惶惑”,其震撼力远远超出了悲伤,因为它展示了一种未来的不确定性。在另一首诗中,他写到了在亚述人、埃及人和罗马人的月亮下面季节和生活的变化。⑵一切都生生灭灭,转瞬即逝,似乎什么也抓不住。而人类社会的暴力又人为地加剧了这种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世事沧桑在诗人内心造成了巨大的冲撞,使他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咖啡馆桌子前面的那些人中――
它在窗玻璃闪着霜的冬日正午的庭院――
只有我一个人幸存。⑶
甚至他熟悉的城市也在战火中毁灭、消失了:
在多年沉默后。维罗纳已不复存在。
我用手指捏着它的砖屑。这是
故乡城市伟大爱的残余。⑷
失去家园的感觉对于米沃什来说是双重的:地理上和时间上的。他曾经目睹了一系列触目惊心的变化,并为之深深触动。早年的信念破灭了,许多熟悉的人和城市消失了,德国法西斯的覆亡没有使和平真正到来,代之的却是新的集权和冷战。但幸好这种时间的变化并没有把他引入一种虚无主义,而是使他具有了见证人的身份。而到了晚年,他更是常常被往事缠绕,那些死者会出现在他的面前,有时还和他对话(出于想象还是幻觉?):“回忆降临在黑暗的水面。/那些人,似乎在一片玻璃后面,凝视,沉默”。⑸时间的悲剧地持续上演,永不停息,并且像遥远的回声,时时在他的耳边震响,使他时刻保持着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