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调细节和资料性是《持灯的使者》一书的另一特点。
熟悉北岛早期诗歌的读者,印象较深的恐怕就是那首脍炙人口的《回答》。北岛在一九七三年三月十五日完成这首诗的初稿时,给它起了一个标题叫《告诉你吧,世界》,诗的开头一段最早是这样的:
卑鄙是卑鄙者的护心镜,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在这疯狂疯狂的世界里,
──这就是圣经。
此诗几经易稿才变成后来的《回答》,发表在《今天》杂志第一期,这就是我们大家所熟知的: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侧影。
齐简完好无缺地保存了七三年的手稿,使我们有机会窥见诗人成长的某个侧面;郑先(北岛的弟弟)则在《未完成的篇章》一文中,替我们笔录了《回答》几年后发表时的气氛: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九七八年的年底,老百姓正在准备过新年,社会上吵吵闹闹,在离我家不很远的西单那边,人们在街头申诉着、争论着。我下班回家免不了要绕弯上那儿看一眼。那天我从西单回到家里,被眼前的一切弄得目瞪口呆:家里床上桌上,到处是一叠一叠的纸,上面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我哥哥正和几个人忙着装订成册,他见我疑虑重重,就告诉我,他和几个朋友一块儿办起了一份文学刊物,起名《今天》。我一下子明白了,那些潜藏在地下多年的诗和小说就要出世了。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第二天当我再次经过西单的时候,我见到了第一期《今天》,封面让一些粗黑的道道竖着分隔开来,一看便知道是铁窗。上边就有北岛那首宣言一般的《回答》。”这一类的细节对于我们了解《今天》,了解地下文学的发生和传播至关重要,但它们几乎一直被八十年代出现的一场关于“朦胧诗”的辩论所淹没。何为“朦胧诗”?它是八十年代中国官方批评家对《今天》诗风的命名,意在贬斥《今天》诗人所代表的那种离经叛道的写作。不过,“朦胧诗”的说法也无意中点明了《今天》诗派和小说家的重要贡献,按照李陀的说法,就是他们在“伤痕文学”之外独辟蹊径,为汉语写作进行了一次全新的引道。《今天》诗风拒绝所谓的透明度,就是拒绝与单一的符号系统或主导意识形态合作,拒绝被征用和被操纵,它的符号作用其实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政治反叛。在我看来,言语的反叛大于狭义的政治反叛,因为这类反叛的另一面,即它的乌托邦,直接针对着人们的言说行为和日常生活,而不满足于对某个抽象的社会理念的诉求。因此,我认为《今天》在当年与主流意识形态之间形成的紧张,根本在于它语言上的“异质性”,这种“异质性”成全了《今天》群体的政治冲击力。事隔多年,早期《今天》的“异质性”业已演化成一个更为普遍、更为长久的现象,这是《今天》对当代文学的重要贡献;相比之下,《今天》当年的民主理论和政治主张,较少有独创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