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读回忆性的文字。许多事一经当事人讲述,就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它总是能打动我。
我开始接触《今天》的诗人群体可能比文学界的好多人都晚。大约在一九九二年春,朦胧诗的英文译本Splintered Mirror刚刚出版,美国笔会出面邀请了北岛、多多、舒婷、顾城还有他们的翻译到美国各地巡回朗诵。诗人们抵达西海岸北加州的时候,是由我接待的,因我当时已在柏克莱加州大学任教。记得那天活动安排在我们柏克莱城的一个叫做黑橡树的书店里,书店的地方不大,但来的人很多,有不少听众被挤在书架和书架之间站着,盛况空前。当天晚上,诗人们和一些朋友来到我家喝茶聊天,直到深夜。李陀也在其间,他那年春天碰巧在柏克莱加大作访问教授,讲授当代文学。我现在手头还保留了那天晚上大家的合影,其中一张照片里每人头上戴着一顶顺手抓来的帽子,洋溢着一片乐呵胡闹的气氛。这就是我和《今天》打交道的开始。后来,北岛又让我参与了《今天》杂志的编辑工作,负责理论和评论那一块版面,从此,这本刊物便成了我案头的必备书。每收到新的一期,从中寻觅有意思的文字就成了我经常的功课。但是,多少年来,我最爱看的还是其中的散文和《今天旧话》这个专栏,因为它们是当事人对往事的回忆和记录,里面有种种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和事,他们都在这些文字里变得鲜活起来。久而久之,我成了《今天旧话》的忠实读者。
《今天》文学杂志在海外复刊后,开始设立《今天旧话》的新栏目。多多的《1970-1978的北京地下诗坛》发表在一九九一年第一期上,算是开篇。同年第二期登出了阿城的《昨天今天或今天昨天》,接下来齐简 (史保嘉)、郑先(赵振先)、徐晓、田晓青、崔卫平、一平(李建华)、彭刚等人都先后给《今天旧话》写了文章。到目前为止,由这个专栏陆续刊出的回忆文字加起来有十五、六篇。这是地下刊物《今天》自七十年代问世以来,第一次有意识地将自己过去的历史作一次松散的、集体性的回顾。现在我把这些文字结集成《持灯的使者》一书,以飨读者。在编辑此书的过程中,我有幸结识了廖亦武和唐晓渡,他们不但提供了宝贵的意见,而且还慷慨地同意我们在这里重印《沉沦的圣殿》一书里的几篇采访录,以及舒婷、宋海泉、何京颉、和戈小丽等人的回忆的文章。由于《今天》的历史也是整整一代人的历史,因此,我们在《持灯的使者》里读到的不仅仅是围绕《今天》的那批有理想、有才华的诗人作家的故事,还能通过不同作者的手笔感受到一些实实在在的气氛,六十年代的气氛、七十年代的气氛、和八十年代的气氛,以及这三个十年之间的不同。
齐简在《诗的往事》一文里,提到她初次读到郭路生的诗歌时的情景,说那是一次深刻的震撼:“记得那晚停电,屋里又没有蜡烛,情急中把煤油炉的罩子取下来,点着油捻权当火把。第二天天亮一照镜子,满脸的油烟和泪痕。”读到这里,齐简的“满脸的油烟和泪痕”也叫我经受了一次小小的震撼,我想今天的很多读者大都会羡慕齐简,羡慕她有过那样的一次阅读经验。但我知道好多事情是很难重复的,不敢想象在如今这样一个听激光唱盘卡拉OK看好莱坞大片的时代,一个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还会有像当年齐简她们那样读诗的读者,或许还有?但愿还有。我们今天阅读《持灯的使者》仍被它所描述的世界如此吸引,恰恰是由于这里的文字能够让我们进入类似齐简所经验的那一切,那些油烟,那些泪痕,和一些实实在在的气氛。这些气氛贯穿始终,让你产生幻觉,让你经历一次奇特的时间错位,眼前的实实在在一下子变得有点不真实,好象走在路上一不小心踩了个空,你突然对眼前熟悉的事物产生怀疑,不由得问,比起诗人和他们的朋友们所经历的一切,我们当下的日常生活是否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