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究竟喜欢不喜欢按摩?这个问题不是一下能说清的。根据一般的理解,人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渔归来、种田完毕,是最有必要去按摩的,但在一个服务行业普遍分化、变质的年月里,我不想贸然作出肯定的答复,让一些神经过敏的同志抓住把柄,冠我以“伤风败俗、拉人民下水”的恶名。
因而,有必要事先向诸位交待清楚:我在这里要说的是一种精神按摩,与道德无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报纸、杂志和书籍出版者达成了一致,即放逐所有的尖锐批评,打击一切血气生生、蒸腾着自由气息的作品。它们或者编一些悲欢离合的假故事要人们乐天知命;或者讲一些貌似大彻大悟,实则全无心肝的伪哲学要人们含垢忍耻;或者拿一些吃茶喝酒、题词送画的沙龙轶事诱骗人们逃回古代;或者通过对卡厅、茶秀、咖啡店的精致描绘来谎称我们已经跑步进入了“后现代”……那亲切的形式、慈祥的面孔、幽默的表述,使你几乎相信天堂的副本就在身边。
面对日益逼窄的生存空间,无处不在的暴力传统,也就面对一个没有历史和未来的存在荒原,这些娓娓动听的小嘴象一艘艘轻快的语言之舟划过我们所在的苦海。它带给人们这样的信息:世界是美好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忍耐到头,救世的基督必将迎接受难的羊只。面对阴沉的世界之夜,这些为“诺贝尔”赶制作品的大师们眼圈泛红、悲天悯人,多快好省地占领了祖国报刊的每一块园地。在富于节律和音韵的优雅吟唱中,一双双白嫩而细长的手从羔羊的头顶摩过。这时,所有的不平、愤懑、渴望变革的激情都悄然逃奔,唯余一朵朵盛大的莲花在胸中幸福地张开。请问,这不是“按摩”,这是什么?
尽管我承认这样一个悲哀的事实,即在所有的文明国度中,那些健康、独立、心智强健的种族是最不容易被“麻醉”的;相反,一个卑怯、暗弱、灵魂沉睡的民族最容易掉进信仰的迷宫。但我仍然厌恶把这样一个有关权力/话语的问题简单归咎于人民的甘愿“受洗”。越过一片对大众庸俗、愚昧的责难,我想提出这样的疑问:如果说他们是庸俗的,那么什么使他们庸俗?如果说他们是愚昧的,那么什么使他们愚昧?或者换句话说,如果他们不是天生就愚昧、天生就热爱庸俗,那么怎样才能使他们不愚昧、不庸俗?
我觉得对于今天的“大多数”而言,最关键的是,如果他们愿意高雅,那么什么样的话语系统肯提供这样的教育?如果他们愿意被启蒙,那么什么样的传媒肯承载这样的功能?如果不考察一个时代的人民所处的话语环境及表达的可能性,一味指责他们的盲目顺应,那么这种批评的愚蠢就有可能和晋惠帝司马衷不差分毫。诸位知道,这个西晋有名的白痴皇帝,面对因吃不到草根树皮而成片饿死的百姓,反而问“何不食肉糜”?
不错,在有限的程度上,我愿意相信这些花鸟虫鱼、石头瓦块、阴阳八卦、装神弄鬼、题词品茗、游山逛水、嫖娼吊膀、翻墙扒灰、奸尸拜脚、恋物手淫的所谓“文学作品”对人精神的抚慰作用,它至少可以使人的内在疼痛发生某种幻觉性的转移。但我仍然无法原谅报纸、期刊及出版业对大众精神的漠视和蹂躏。塞尔旺指出,“愚蠢的暴君可以用铁链束缚他的奴隶,但一个真正的政治家则凭依自己的思想锁链更牢固地禁锢他们”,而这一切都比不上“最明智的贤君”,他们是把自己“固若金汤的基础建立在大脑柔软的神经纤维上”。这真是一个寓教于乐的好办法。当人的灵魂沉睡的时候,权力便可以如水银泻地一般流布他的周身,且无不熨贴;当人的精神犯困的时候,暴力便可以象鱼网一样网住所有叛逆的欲念,且言听计从。在令人惊悚的幻想中,你甚至可以看见催眠师那诡秘的笑容和镶着金牙的渔翁那志得意满、一路顺风的凯旋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