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读历史,常常会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记载,或者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倒不是有什么文字上的障碍,而是过于虚无飘渺,不是有悖常理,就是找不到任何其他证据。不过也真佩服一些历史评论家,居然能对那些毫无根据的“史实”大发议论,写出一篇篇的论文。想当初“评法反儒”时,封“盗跖”为“奴隶起义领袖”,宣传他如何反孔。于是论述“盗跖”反孔的伟大意义的论文纷纷发表,“盗跖”活动的遗址也发现了不少。等大家从文革的恶梦中醒来时,才发现原来“盗跖”这个人是否存在过还是个问题,更无论他的“事迹”和有关的评论了。姚雪垠的小说《李自成》走红后,一些历史学者开展了一场如何评价李岩的争议,一时间宏论迭起,好不热闹。可是一位熟悉明史的老先生告诉我,李岩这个人有没有尚无定论。姚雪垠是写小说,可以自由发挥,学历史的干吗跟着瞎起哄?
“评法反儒”发生在文化大革命中间,对李岩的讨论也在文革结束后不久,都可以用受到“文革”或“什么什么”的影响来解释,后人自然应取理解的态度,不必探究。但时至今日,这种不顾史实有无或真假,先大发一番议论的风气不仅依然存在,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近年来,常常看到一些颂扬某某大师或贬斥某某名人的文章,或顶礼膜拜有加,或痛诋犹恐不及,但稍一注意,发现不是毫无事实根据,就是纯粹出于作者主观想象。更有“后现代”学者声称事实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如何“重构”,使我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是否已太落伍。但大概是受史学影响太深,我还是认为,总是先有事实,才能发表评论;如果事情都没有弄清楚,那么所作的评论又有什么根据?所谓“重构”,应该是指重新构造原来被复原错了的事物或人物。如果原来的构并没有错,重构它干什么?又怎么可能?无非是重评吧!所以我以为,任何有价值、有意义的“重构”还是离不开事实的基础。
在钱锺书去世的前后,有关他的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有一篇文章披露了他文革中的一件往事:某年国庆前夕,江青派人给他送来国宴的请柬,为钱所拒。来人问:“我能不能回去说,钱先生病了。”钱回答:“不,我没有病,我身体很好,但我不去。”此后又看到有人引用,自然是为了赞扬钱锺书刚正不阿的高风亮节,或者用以对比某些文人在文革中的失节。
不过我一看到这件事,就先钻起了事实的牛角尖,越想越觉得荒诞无稽。
首先是此事的来源。在场的人只有钱本人和来送请柬的人,最多还有钱夫人杨绛。是钱家透露的吗?显然不可能。如果当时或文革一结束就传出来,如此多的“钱学家”最会传播,不必等到钱的晚年。如果传自钱家,他本人与家属既然已经沉默了二三十年,何必要在钱垂暮之年再旧事重提?至于那送请柬的人,从他主动想为钱寻找托词看,他并非江青鹰犬,不过是奉命行事,并希望在尊重钱的选择时也不使江青难堪。估计他绝对不会将钱的话回复江青,还是会用钱生病的推词。退一步说,如果他真的将钱的话报告江青,江青岂有不发作之理?那么这个故事早应有文革版本,等不到20世纪末了。唯一有资格披露消息的正是那位送请柬的人,既然他曾经对钱同意回复,而且又敬仰钱的人格,那么在“钱锺书热”出现时早该公开此事了。即使因种种原因拖了一二十年,也没有必要隐身,完全可以由本人出来说话,或者提供真名实姓和消息来源,但这些从未见于报道或有关的文章。
其次是从情理分析。从杨绛的叙述中可以看出,钱锺书在文革期间采取的是养晦避祸的态度,能躲则躲,躲不了就应付,从未公开抗争,更没有直接反对。何况江青要拉拢或利用某人,一般都会打着毛泽东、党中央、中央文革的旗号,即使钱锺书不像有些人那样受蒙蔽、受宠若惊,又岂能公然抵制?江青再跋扈,也没有主办国宴的资格,请柬上用的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就是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名义,江青不过是做个现成人情,钱锺书若真不想参加,也只是性情淡泊,不想出头露面,不愿成为点缀而已,又岂能借此事张扬?再说,当时周恩来有意安排若干老知识分子在国宴露露面,以推动对知识分子政策的落实,给国内外一种积极、缓和的姿态,即使钱锺书当初赴宴,今天来看也没有什么不当之处。以钱锺书的处世阅历,何至于对此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