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似乎是第一次,读者,观众,专家,共同发现了一个作家:我们泡在书店里翻看《解密》《暗算》《风声》;我们守在电视机旁等候阿炳、黄依依、钱之江(电视剧《暗算》),受不了两集连播的进度就直奔盗版碟市场;而从《解密》起始,中国长篇小说排行榜第一名(2002年)、中华文学人物·进步最大的作家(2003年)、国家图书奖(2003年)、茅盾文学奖(提名)、上海国际电视节最佳编剧(2007年),华语传媒文学大奖年度小说家(2007年),风尚中国榜年度作家(2007年),一次次文学评奖,专家们把荣誉赠予同一人。
麦家,已成为这个世纪初文学与文化的一个关键词。
那么,我们为什么喜欢麦家?这个时代为什么选择麦家?如果说,麦家的创作或者“麦家热”已经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这种现象究竟为当代文学提供了怎样的独特经验与可能?进而言之,当代文学因这种可能是否有新的出路?在这种独特性之外,他的创作是否有着不为人注意的丰富性,这种丰富性之间又有着何种一以贯之的内在逻辑?
这是一开始我最关心的那些问题。然而,始于《风声》的阅读感受摧毁了它们:这是一次疯狂的写作,它是心灵最细微的舞蹈,是极境之中颤栗尖叫的智慧。文本本身如精心设置的密码亦如巨大的黑洞,吸引我逼近作者如上帝般神秘强大的心灵,我承认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惊吓。我意识到,麦家的作品体现出的思辨和智性的独特气质可能比他的热闹甚至有些讨巧的题材设置更为重要。我甚至觉得,“密码”或者“特情”只是评论界误贴的标签,它们仅仅是指麦家从题材上拓宽了当代文学经验的领域,但却忽略了他在逻辑思辨方面的探索已经抵达了文学本身的边界。如同山野沉思的野狐精,麦家诡谲独特的小说路子常使评论家陷入无法言说的尴尬。然而,正是这种无法言说吸引我深长思之,我试图把它称为“麦家之密”。阿尔都塞有一个非常有趣的阅读理论,叫做“症候式阅读”,它试图从文本体现出的某种症候读出文本表层所没有的深层的思想主旨。我想采取这样的方式进入麦家的世界,找出其作品的某种特质和它们的内在联系。当然,前提是对麦家所有作品的互文性阅读,如果说我有阐释或者“解密”的企图,那把“密钥”一定来自文本,来自文本的裂隙、空白与沉默之处。同时,这种阅读方式还可延伸到文本之外,因为“麦家热”对于当代文学与文化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症候”。我最终的野心在于,追问这种症候与大众文化、传播机制的关系,以及我们这个年代的文学最终去往何处。
成都之行最终使我的这些宏大的问题散落成一地的细节,一些与作品和经验有关联的细节。对于它们,我只能说,聆听比阐释更重要。感谢麦家,他的机锋妙语,比这些经院式的问题有趣得多。他说,作家是个体户,写作是个体力活;又说,我是个偏执狂,这个世界只有偏执才能生存。
这话乍一听让人有些困惑。很久以来,我们习惯了这样去面对世界:我们都是堂·璜,我们有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我们要以最小的代价博取最大的胜利,我们丢弃、遗忘,我们是如此“年轻”,以至没有什么能把我们留在一个地方。因此,麦家才显得偏执?这不仅是指他把一个故事讲了十多年,更重要的是,他有一种坚定的世界观,他的目光贯注于一个角度上,从不游移。
初见之下,只觉麦家颇是谦谦,纳闷如此平和从容之人为何常有尖新之思?又为何有不断和自己作品较劲的执拗和气力?在白夜、在一些记不起名字的地方,我们的谈话没法躲开奥运观赛的声浪,对于一位习惯沉思的敏感的写作者,这真是一场迫害。但是麦家这样谈到他的另一次身体迫害——一次玩双杠跌落造成的腰椎受伤,离终生瘫痪只剩一步之遥,现在也不能久坐。然而他说:要真是瘫痪就好了,就可以专心写作,就像普鲁斯特那样写,足不出户,心无旁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