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西厢记》第一折“惊艳”写张君瑞与崔莺莺的艳遇,为文学史提供了“艳遇”原型书写之经典范例。剧作家将“惊艳”置于全剧开篇,使之成为整个故事的无限情由,开出“艳遇”原型的纯粹境界。金圣叹的点评一是从文章学角度指出唱辞层次错落,文法精妙;二是从人物关系角度指出“莺莺无情,张生生扯”,对人物特征做出异于传统的评价。结合原文和批语细读“惊艳”一折,不难发现剧作家的艺术用心和点评者的独具慧眼。
关键词:“艳遇”原型;文法;生扯
作者简介:段宗社(1966-),男,陕西凤翔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艺学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学与文论。
金圣叹批《西厢记》[1]共五卷二十折。卷一第一折为“惊艳”,写张生、崔莺莺之相遇,是西厢故事基础,也为“艳遇”文学原型提供了经典模式。《易经》有“利见大人”,即“见大人而利”,代表着因“见”而发生某种改变的原初观念。《山海经》中,“遇见”为人与异物的交感方式之一,如:“有兽焉,其状如禺而四耳,其名长右,其音如吟,见则郡县大水。”(《南山经》)人与某种神兽的不期然“遇见”会导致灾难,“遇见”成为一种有着神秘力量的仪式,这是神话巫术化的开始[2]。民间禁忌中人死后对“殃”的躲避属于这一巫术的变形。“遇”成为文学原型,从汉晋时期的神仙传开始。今存的早期神仙故事均从“遇仙”展开,如葛洪《神仙传》中的《吕文敬》开篇:“吕恭,字文敬,少好服食。将一奴一婢,于太行山中采药。忽见三人在谷中……”[1]卷九神仙九不过主人公所“遇”的是三位男性仙人,他们帮助吕恭得仙道而长寿。葛洪《神仙传》最为后世诗文称道的故事为刘、阮遇仙,讲的是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人刘晨、阮肇两人在天台山遇见两个仙女,同她们共食宿,回到故乡时,世上已过了很多年[1]卷六一女仙六。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这一故事标志着中国文学中“神仙传”模式的形成,男女“艳遇”的书写也从此开始。
作为《西厢记》底本的中唐元稹小说《莺莺传》中有一首元稹的《会真诗》三十韵,情致婉约动人,宛如神仙境界。陈寅恪《读莺莺传》认为:“真字即与仙字同义,而‘会真’即遇仙或游仙之谓也。”[2]那么《莺莺传》自然就不是普通的爱情故事了,而应看作是“遇仙”故事。这样崔、张之“艳遇”紧承“仙传”模式,是对“相遇”原型的又一书写;“遇”之于《西厢记》戏剧编排而言,属绝大题目,通过剧作者别致构思和精妙用笔,为这一“原型”的书写提供了范例。本文依据金批本《西厢记》,并参照金圣叹的杰出点评,对这段曲词作细读。可以看出,剧作者结撰这场“千古艳遇”时,闲闲道来,却趣味悠长;金圣叹从文章学角度的点评,亦显示出唱辞编撰中的精妙文法。元曲是“一代之文学”,《西厢记》更是元曲之高峰,解读其中最精彩的一个片段,可以更加具体地感受中国戏剧在王实甫那里所达到的高度。
一、遇前
本折呈现“惊艳”一遇,而当主人公各自走向相遇地时,最可贵者当属不经意中闲闲道来,切忌急不可耐,紧密布置。金圣叹批点《西厢》此节,主要关注的正是剧作家“闲闲道来”的笔致。
就莺莺一边说,全剧开场为“老夫人开春院”:老夫人自报家门,说明自己携弱子幼女来河中府普救寺之缘由之后,转入情节。她无意间对身边的女儿和丫鬟说:“今日暮春天气,好生困人。红娘,你看,前面庭院无人,和小姐闲散心立一回去。”金批云:“故此处闲闲一白,乃是生出一部书来之根。即伏解元所以得见惊艳之由,又明双文真是相府千金秉礼小姐。盖作者之用心苦到如此。”金批不但看到此句开启全剧情节眼目的关键作用,而且看到此句如《左传》用笔一样,包含有“微言大义”。具体而言就是“巧护双文”,而“罪老夫人”。亦即,有了老夫人这句闲语,则两位年轻人相遇相慕之罪,俱由老夫人开出,而不是由生旦自身而来。金圣叹在“惊艳”一节总评中说:“我见今填词之家,于生旦出场第一引中,类皆肆然早作狂荡无礼之言。生必为况且,旦必为倡女,夫然后愉快于心,以为情之所钟,在于我辈也。”金圣叹很反感这种才子佳人式的直露开场,那么自然要对《西厢记》开场之巧妙铺设技巧大加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