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发现虚构的“真实”
在一篇题为《新小说的早晨》的综论性长文里,小说家兼评论家朱也旷谨慎地写道:“某种新的东西正在诞生。……在少数作家的部分(也许是少数)作品中,的确出现了某种独特的东西。这些作品往往并不具有鲜艳的颜色,其特点也往往是被遮蔽的。”(2)那么,写作中何为“独特”?显然,“独特”一方面体现了形式或技艺的新异,但另一方面并非仅仅意味着形式或技艺的变革。依照我的观察,这种独特首先来源于对“标准的写实”的质疑。在他们这里,写作所面临的首要敌人仍然是传统的写实主义——即使在一些新锐的先锋派那里,这也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学意识形态。
写实主义忽视了写作的虚构本质,强调后者对现实主题、情节的依赖。正如小说家李大卫精辟地指出,“小说写作重要的还是一件语言领域内的事情”,“小说的叙述对象,即人物在事件中动机、行动和关系的变化,必须处于文学语言可以描述的时间之内”,亦即小说写作本身只是语言内部的现实,文学的创新无法外在于语言而获得解决。当然,这与所谓的纯文学无关。他进一步认为,“非功利性的写作应该有助于我们恢复对于消失词汇的记忆——吟咏月亮的历代诗歌应该连缀成大块的锦缎,覆盖阿姆斯特朗留在月面上的足迹”。(3)于是,语言的进展构成了写作的主要功绩。
在处理小说的各种要素的方式上,这批小说家显得精细、微妙。比如李大卫的《出手如梦》、《安迪的复眼》、《地震中的提琴手》、《卡通猫的美国梦》《花瓶物语》等小说,对人物、事件、场景的设置,有一种如梦似幻或亦真亦幻的效果。他把现实里的种种物象卡通化了,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戏谑口吻,却在具体的细节描绘上达到了逼人的真切,这使得他的写作从内在质地来说,总是显出轻微而细腻的颠覆倾向,不只是颠覆一般意义的正统、中心或常识,即便是小说中透露的颠覆消息也遭到了“轻微的颠覆”。而在他的《方舟是个马戏团》、《文学史大厦》等作品中,亦真亦幻体现在一种“元叙述”的设立,即在基本的叙述脉络之内再安置一个叙述框架,二者在不断的相互纠缠——建构与颠覆——中,完成主题和语词自身的呈现。
同样,在赵刚的中短篇小说《一棵行走的树》、《锻炼》、《怠速》、《小家伙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钉在门板上的仇恨》、《疯车》乃至长篇小说《北纬32度》、《26岁,时间或光线》等作品中,这种精细的处理依稀存在。赵刚小说里的人物总表现出一种精神上的障碍,恍惚和幻觉。例如《小家伙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这篇篇幅并不显长的小说中,作者不惜笔墨描写了一场奇异的对话,对话的双方一个是被生活挤压变形的青年诗人,另外一位是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孩童;一方用英语,一方则使用汉语,两个人的对话最终演变成了一种自言自语——被固定在常规的交谈的形式之中的自言自语。最令人感到不安的是,这篇小说从一开始,似乎就让交谈的双方不带有任何交流的目的和准备,两个人只是在自我倾诉,为倾诉而倾诉,谈话的语流朝向的不是别人而是“自我”。在这里,作者的兴奋点不在强调人性隔阂之类的主题,而只在于小说写作中这一新的表达方式的尝试和运用。赵刚小说对细节的刻划,的确体现了新小说的笔力和功夫,他运用的手法之一——“变形”——符合这批小说家关于新小说的理想:“只有当‘变形’成为一种强烈的内在需要时,只有当一种特殊的形式成为按作品的自身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时,这样的小说才是我所指的新小说。”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