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对湖湘精神进行追踪溯源,作家在力图理解人世的同时,以顽强的生命韧性和心情本色去开启湖湘之旅。通常,游历的意义是无限的,《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就是这次南行的重要收获。可以说,作家在这里记录的是自己在一个人生的特殊阶段的一次“化蝶”之旅:“十多年前,我从体制内走出,在失去重力之后倍感茫然。或许是因为那时特别渴望有一个方向。我没有想到往那条河边一走,我会找到隐身于一条河谷的另一个我,以及许多后来对于我一生都具有意义的东西。”就是这次“穿越湘江”之旅,“让我完成了人生一次沉重的过渡。从这条河开始,我命定般将要在苦难与焦虑中颠沛往返,却再也没有失去过方向。”湘江一路浩荡北去,其间积淀了古往今来仁人志士的多少深邃理性和人间情怀,因为有了这些理性智慧和人间情怀,才使伟大的湖湘文明在其形成的初始阶段就早已超出了原始巫术与神学迷狂的阴影,而将可理解、可融会、可变通的历史性与人文情怀确立到了中华文明的核心位置上。
《湘江口》并非写那湘江的源头,而是记述了那个受到瑶家大妈殷殷关怀的夜晚。贫困而善良的瑶家母子“艰辛惨淡而又坚韧地活着,只为显示一种顽强的生命”。“我想我不必再去苦苦地寻找一条河的源头了,我更愿意把这样一个苦寒的母亲作为一条河的源头。”作家抒写溪流的诞生也寄寓着“人生之痛”:“这是一条无名的溪流。她与雨水无关,与天上的一切无关。我看见她慢慢从石头里挤出来,那荒芜而死寂的石头,突然因她而浑身扭动,而渗出血一样的颜色。”“你以为再也没有什么动静时,突然听它长长地吁一口气,一股清泉钻出石头的缝隙,霎时间那山石已如流血的母腹般颤栗”(《石头里的水》)。在陈启文的艺术视野中,自然界不再是一种无知觉的本然存在,而是作为一种寄托,或是未来理想的象征而出现的,其笔下的水意象有诗情、如音乐、似图画,渗透着作家的主观情怀与追求,激荡着读者的心弦。
《一个叫月岩的山洞》写的不是山洞,而是一个少年。“惟有少年,他在这里度过了他整个少年时代,这个山洞就是为了他而生的。”在这个山洞里,“少年悟透了太极‘化生万物而变化无穷’的全部精义,‘太极本无极也’!”这个源出湘水的少年后来成为了中国理学的一个源头,他就是周敦颐。他“以道者的深刻自省和内在含义去清理孔孟儒学的本源,是一种心灵向内而目光向外的哲学,它以内心的清醒冷峻对待外部世界投入关注的热情。”文章理性与诗性交融,运笔如行云流水。在作家笔下,意象已不再是情感的附庸,在传达主体情感过程中,作家的自我身心完全附于意象之上,它完全成了主体灵魂的表象。这样的融合使散文的整体意境达到物即我,我即物,物我合一的层面。
的确,每一个民族都拥有自己特殊的文化心理结构,这些往往是由特定历史时期文化名人锻造而成的。在湘南的行走过程中,作家以文化之情、艺术之美、哲学之思来反思历史,追怀古人,通过对如烟往事和远古岁月的回望,来寄托内心那份幽深细腻而蜿蜒曲折的情致,来探究和思考人类的生存命运。
在《零陵或永州》中,作者讲述了柳宗元被贬南方的故事——“一个文人打败一个帝王”的人间奇迹。“在所谓的历史中文人的力量有时要比世俗的帝王强大得多,但这种力量永远不产生于当代,或许这样才能更接近历史的本质。历史以一种绝对的视觉,想把一些东西变成永恒,但能够变成永恒的,并非那些被岁月掏空了的生命,而是那些在悲惨和苦难中孕育出来的带有某种神性的东西。它有时甚至不必用墨写的文字去记录,它更适合在人的灵性和血液中代代相传,成为血缘传承的一部分。”作者认同中国知识分子那种心忧天下的现实情怀,对柳宗元参与的那场革除前朝弊政以图大唐中兴的“永贞革新”事件加以热情地推崇:“像中古时代的所有知识分子一样,柳宗元极少关注永恒的生命意识,对拯救现实世界却带有宗教迷恋性质。这种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和崇高的使命感,随着柳宗元宿命般地走近湘江,化身为湖湘文化最彻底的精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