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不仅对幽默趣笔的作用深有认识,他对当时的读者审美趣味也有着深刻的了解:“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而当时的文风,曹雪芹的评价多是“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的可厌之作。所以他竭力打破陈腐旧套,适应读者欣赏趣味。声言《红楼梦》可以“喷饭供酒”,亦可以“消愁破闷”。作者推重幽默趣致到“千金难买一笑”的程度。作者谈笑风生,读者解颐开怀。
刘勰倡“释惫”但又未忘“振危”,反对“空戏滑稽”。绝对不是李百泉套自《陋室铭》的《书场铭》所云:“文不在深,有谑则灵”。高则诚说:“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空戏滑稽”,只能逗乐而不能动心。“适趣”不是悦世媚俗,因为欣赏趣味有高尚与低级之别。《红楼梦》作者自云:“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不是庸俗的浅有趣味,而是高尚的“深有趣味”。“于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1]。《红楼梦》趣笔并非徒博人们一笑的庸俗无聊的戏谑,而是能引人深思的“外谐”中潜涵着严肃的“内庄”。所以,脂批甲戌本评赞道:“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这就是贺拉修斯《诗艺》所说的:“诗人的愿望应该是给人以益处和乐趣,他写的东西应该给人以快感,同时对生活有帮助。”[2]《红楼梦》实践了“寓教于乐”的美学法则。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作者自解:“说起根由,几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作者把伟大与机趣、崇高与幽默融和在一起了。寓庄于谐、寓理于趣;把庄与谐、泪与笑统一在《红楼梦》中。那末,作者又何必发出:“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叹息呢?这就因为,幽默趣笔不是专事滑稽辞浅意露鄙俗的谑笑,如鲁迅赞《儒林》所说:“其变化多而趣味浓,贵在旨微而语婉”。因而不易为人所能正确理解。袁宏道说得玄妙但也不无道理:“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3]。趣并非不可言传,因旨约难下断语,须会心者意会倒是实话。会心就须雪芹说的“细按”,细按方见趣味,由谐见庄,由滑稽见德音。《红楼梦》所以是伟大巨著,所以历久不衰,幽默趣笔也是不容忽视的因素之一。脂砚斋再三称之为“极趣之文”。倘若毫无意趣,读来睡魔顿生,怕也难以流布。作趣笔者难,理解趣笔亦不易。撰此文,旨在引起深入研究。
一
虽则雪芹的时代尚无幽默一词(此词是五十年前林语堂创译的),但中华民族是长于幽默的民族,是喜欢笑声的。虽则尚未有笑史,但历史上确曾出现过许多幽默大师。曹雪芹继承了民族的幽默传统,发扬了美学传统中的幽默趣笔,所以《红楼梦》中充满了令人(包括书中人物与广大读者)发笑的描写。设若作者是个无情无趣的古板冬烘,肯定是写不出《红楼梦》中的趣笔的。尽管对幽默的定义人言人殊但它不等于滑稽,是人们都同意的。读《红楼梦》并未感到作者存心让你发笑,你却忍俊不禁。这便是《诗·卫风》“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谑而不虐,挑逗刺戟不是艺术。李渔《闲情偶寄》说:“妙在水到渠成,天机自露,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斯为科诨之妙境耳”。趣笔不是取媚卖弄噱头,笑声不是胳肢出来的,是真诚自然的笑,因为作者毫不伪饰,伪饰是艺术的大敌。作者严肃地循着生活与艺术的规律,“好话必添趣话”,以严肃的态度讲趣话,从趣话中见“好话”,是严肃与“荒唐”的巧妙结合,在矛盾对立中引爆出强烈的笑声。英国倍恩说:“笑是严肃的反动”,果真如此。七十五回平日不苟言笑,一贯端肃的贾政刚开口说了一句笑话,便惹得众人大笑。喜剧和相声演员都遵循:讲笑话的要严肃,自己不能笑;反之,未讲先笑,便失却了笑的力量。帕格森说:“一个人物的滑稽程度,一般地正好和他忘掉自己相等”。此话极是,可以引申为:笑话的价值,正好和忘掉是笑话的程度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