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邵洵美诞辰100周年。这位新月派主将,因其显赫的家世,复杂的交往,特别是长期出入于现代文坛形形色色的公案漩涡、流派纷争乃至人事纠葛之间,在现代文学研究中一直未能得到客观公正的评价,一度时期还被冠以“反动文人”,百年后终于重获评价。
迄今为止,邵洵美的文学形象的全貌和写作理想的真谛,并没被窥探领悟透彻。当然,他自身也有某种谜一样的气质。
1968年5月初的一个晚上,时年62岁的邵洵美在上海寂然辞世,留下了一笔至今尚未完全整理的文字“遗产”,当然,还有一摊“棘手的善后事”:“医院里欠了四百多元医疗费,房管处欠了一年半房租六百元钱,还欠了私人及乡下公社五、六百元”(《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盛佩玉回忆录》)。在此前的数个月里,他因肺原性心脏病多次进出于医院,为此他还赋诗一首以自嘲:
天堂有路随便走,地狱日夜不关门;小别居然非永诀,回家已是隔世人。
在那样的年月,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病弱文人的离去,也少有人顾得上留心他凄凉的晚景。1958~1962年间,邵洵美由于莫须有的“历史反革命”罪名而遭受牢狱之灾,身心受到严重的戕害。他的女儿邵绡红女士回忆道:“我最后见到的爸爸,是一个饥饿、衰弱、斑白头发、面庞紫乌、上气不接下气、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只有他一眨一眨跳动的右眼才捉住我的回忆,叫我一阵阵心酸。”(《我的爸爸邵洵美》)如此的窘态,曾经意气风发、“光芒四射”的“唯美”形象已经荡然无存。
但即使在潦倒之际,邵洵美也不忘保持他的“唯美”习性。多年以后,他的老友秦鹤皋还清楚地记得这样一副情景:“一天上午去淮海路看望洵美,见他正坐在一面小镜子前梳头。桌上放着一碗‘刨花水’(浸着薄木片的水)。见洵美蘸着它认真地梳着头,很惊讶,没等开口,他倒先笑着说:‘侬要讲,这是过去丫头、厨娘梳头用的刨花水,对哦?现在可是我的‘生发油’呀!侬嗅嗅看,很香!’”(参看《我的爸爸邵洵美》)似乎只有这样的神情、动作和语气,才让人依稀辨出当年那个“文学纨绔子”的影子。
的确,人们印象深刻的多是邵洵美年轻时表现出的惊人的活力与魅力。在近些年出版的研究著作中,他常常被描述为一个潇洒而富于才情的唯美主义诗人、翻译家和出版家。譬如,一本传记径直用了《海上才子邵洵美传》(作者林淇)这样的书名;而李欧梵的《上海摩登》中论及邵洵美,所用的小标题就是“一个唯美主义者的肖像”,该著在谈到邵氏热衷于出版的情状时得出了一个结论:“他似乎有无穷的精力、时间、文学天赋和金钱。”
实际上,迄今为止,邵洵美的文学形象的全貌和写作理想的真谛,并没被窥探领悟透彻。尽管刚刚出版的“邵洵美作品系列”第一辑共5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1月)囊括了邵氏较全面的诗歌(《花一般的罪恶》)、散文(《不能说谎的职业》)、艺文闲话(《一个人的谈话》)、小说(《贵族区》)和回忆录(《儒林新史》)等,呈现了邵洵美多方面的文学才能,但渗透在这些文字背后的思绪和人格情怀,仍须细细探察与体味。
以几乎定性和定型的“唯美”为例,在邵洵美那里,“唯美”与其说是对美的极端强调,不如说体现了他对美的重新诠释的渴望,其方式便是以丑为美、以恶为美。然而,切不可皮相地看待这一方式。人们以为,邵洵美的“唯美”的内核是“颓加荡”即颓废,其实这仅是一种表象。对于邵洵美来说,颓废不只是风格意义上的,更指向了精神的反抗与叛逆。为此他格外推崇史文朋和波德莱尔这两位唯美主义的先驱,将二人称为“革命家”,“是一切宗教、道德、习俗下的囚犯文学底解放者。他俩是创造主,是一切真的、美的、情的、音乐的、甜美的诗歌底爱护神。他俩底诗都是在臭中求香;在假中求真;在恶中求善;在丑中求美;在苦闷的人生中求兴趣;在忧愁的世界中求快活,简括一句说‘便是在罪恶中求安慰’”(邵洵美《史文朋》)。值得注意的是“在罪恶中求安慰”所包含的宗教意味,这令人想到波德莱尔诗歌中无处不在的宗教感。显然,颓废借助于“唯美”获得了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