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现代诗人弗罗斯特对诗歌的声音问题素有研究,他曾指出:“一首诗中有活力的部分是以某种方式同语言风格和文句意义缠在一起的音调……音调是诗中最富于变化的部分,同时也是最重要的部分。没有音调语言便会失去活力,诗也会失去生命。”①弗罗斯特对声音的强调引出了他的一个著名论点:诗歌就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关于这点,深谙弗罗斯特的中国当代诗人西渡解释说,“诗歌在翻译中失去的是什么?失去的就是它的声音”,“原作中那些只存在于声音中的秘密,则非有极高天赋的诗人译不出来”。②在一篇评论弗罗斯特的专文里,西渡进一步阐述道:“弗罗斯特对声音和意义之关系的发现,改变了英语诗歌过分依赖单词重音和有限的格律模式的倾向,为诗歌的音乐性注入了新的活力。诗歌的声音对弗罗斯特而言不是对那些格律模式的机械重复,而是以某种方式和语言风格、文句意义纠结在一起的有着丰富可能性的声调,它本质上是一种说话方式。”③
西渡无疑深谙弗罗斯特诗歌的精髓,因而并非巧合的是,在西渡的诗歌理念中,声音也占据了一个极其显眼的位置,他的某些观点与弗罗斯特如出一辙:“在一首诗中,声音往往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声音的变化却具有无穷的可能性。独特的声音既是诗人个性的内在要求,也是对诗人创造力的一个考验。”④值得注意的是,西渡在提出这些论点的时候,并未系统地读到弗罗斯特关于诗歌声音的表述,他对诗歌声音的重视更多地源于他自身的写作实践。不仅出于对这种理念进行验证的愿望,更是为了通过诗歌的声音展示我们母语——现代汉语的美感,西渡在他的实践中进行了不倦的探求,呈现了声音在汉语诗歌里的多重景观。他以弗罗斯特式的执着在诗歌声音方面所作的探索,理应受到瞩目。
一、诗的声音构成
实际上,汉语诗歌向来不乏对声音的重视。从两千多年前的“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尚书·尧典》)起,声音作为古典诗歌的核心要素之一,逐渐演化出了一套自足、完备的格律体系,成为千百年来诗人们必须遵循的法则。即使被视为完全抛弃了传统格律的新诗,也在其发展历程中一直葆有探讨声音的兴趣;不过,20世纪前半叶新诗在声音方面的兴趣,大多偏于语言的声响、音韵的一面,而较少深究集结在声音内部的丰富含义。进入当代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声音的复杂性引起了程度不一的关注,声音成为辨别诗人的另一“性征”。
像很多年少时就有词句天赋的诗人一样,西渡是带着单纯的声音进入诗歌领地的。从一开始他就敏于声音在诗歌里的表现:
在起风的夜里想起那片单薄的树林
一定在风中弯下身子,未名湖
是否寒冷封住她的倩影
锋利的冰刃划过身体
一天又一天,我把青春的日子
放进湖底
如今她们不会突然醒来
而我却因此在起风的夜里彻夜难眠
未名湖
我每天走在你的身边
为什么想起你却要流下泪痕
(《未名湖》,1988年)
在早年这首吟咏“未名湖”的诗作里,西渡抒写了青春年代特有的落寞。诗的意象和结构是单纯的,他格外凸显了自己清冽的嗓音:由“林”与“影”、“体”、“子”与“底”、“眠”与“边”的随意应答营造出的语调稍稍显得低沉,两次以问询的姿态向“未名湖”发出的吁请,渗透着无名的伤感乃至悲慨。但是,“我”、“她”、“她们”、“你”等人称的交错使用,以及前后“在起风的夜里”造成的复沓效果,使本来单一的思绪并不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