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末的先锋写作是一段值得深入探讨的历史,它以各种新奇的形式,极大地拓展了小说文体的可能性空间。先锋写作出现的原因有外部的历史条件,也有文学自身在艺术形式变革上的自觉要求。同时还应看到外国文学的影响,尤其是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深刻影响更是不容忽视的客观存在。博尔赫斯是对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家影响最大的作家之一,也是先锋作家心仪的精神导师。格非回忆过当时的情形:“在80年代中后期的文学圈子里,博尔赫斯这几个字仿佛是吸附了某种魔力,闪耀着神奇的光辉,其威力与今天的村上春树大致相当。” ① 马原、残雪、余华、苏童、格非、孙甘露、北村、潘军等作家都曾在发表的文字中谈论过博尔赫斯。博尔赫斯的艺术观念和在小说叙事方式上的实践,直接影响到当代先锋作家的文本形式实验。那么,博尔赫斯在哪些方面参与了我国当代的先锋写作,也就是说在当代先锋写作中博尔赫斯的影响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这是本文主要探讨的问题。
一 重复与循环
西方的许多叙事学家都非常重视时间在叙事中的重要作用,法国的兹韦坦·托多洛夫甚至把时间范畴看作叙事理论的三大范畴(其它两大范畴是语体 和语式范畴)之一。时间可以说是叙事的关键所在。
博尔赫斯非常看重时间。他说,“除萦怀的时间问题外,我对任何哲学问题都没有得出结论。” ② 并有一篇专门论述时间的论文《时间》。他说:“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无数事情,这些事情可能是平行发生的,也可能不。为什么要接受这种观点?因为它是可能的。它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更加广阔,更加神奇的世界。这种观点所要最终证明的,就是无时间。据说这种观点已被当代物理接受,可惜我不懂物理。多种时间并存。为什么不?为什么非得接受牛顿的唯一时间,绝对时间?” ③ 对牛顿绝对时间的质疑,对时间连续性的否定,并不意味着博尔赫斯否认在不同时空中所发生的事件之间的联系。记忆、感觉上的似曾相识,使博尔赫斯特别推崇时间的重复和循环。即过去、现在和将来先后承续,循环反复,周而复始。在小说中他反复强调这种循环时间。在《永生》中,博尔赫斯说:“我认为印度斯坦某些宗教的轮回之说比较合理;那个轮子无始无终,每一生都是前生结出的果,种出后生的因,都不能决定全过程” ④ 。又说:“在永生者之间,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的预兆。经过无数面镜子的反照,事物的映像不会消失。任何事情不可能只有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的转瞬即逝。” ⑤ 博尔赫斯认为他的《圆形废墟》“题目本身就暗示着‘时间是循环的’这个毕达格拉斯派的或东方的思想” ⑥ 。总之,博尔赫斯认为时间是一个圆,在圆的轨道上,现在重复着过去,永无止境。
博尔赫斯的时间观念和他在创作中的成功实践,引起了我国当代先锋作家的高度重视。他们在故事时间上进行大胆探索,对传统小说的线性发展的时间进行了彻底的颠覆。
北村的《陈守存冗长的一天》中复映式的重复叙述,是在故事时间上的一个新的实践。守卫弹药库的基干民兵陈守存的一声枪响之后,在不断重复的细节描述中,时间似乎停止在枪响的瞬间。这一瞬间在反复的叙述中被无限拖延,与刘柳的偷情,红衫人的中弹……,都似真似幻。这冗长的一天,不过是枪响时的幻想瞬间。在这一瞬间,叙述不断地回头照应。在重复中也有差异和错位,从而使时间在叙述循环中造成迷乱。以“重复”使时间凝固,使故事时间的一维性,变为叙述的多维性时间。这使我想起了博尔赫斯的小说《秘密奇迹》,小说以作家哈罗米尔·拉迪克被德国秘密警察处死前夕的心态展开了故事。为了在死前完成他的诗剧《敌人们》,拉迪克祈求上帝给他一年的时间来完成剧作,上帝答应了他的要求。在敌人下达开枪命令到枪响的一瞬间,拉迪克的思维经历了一年的时间,完成了他的剧作。虽然拉迪克主观上赢得了一年的时间,而客观时间却未有丝毫的减慢。这是靠上帝的安排才得以实现的。而《陈守存冗长的一天》中却没有上帝,小说中时间的停滞,是靠不断重复的叙述、人为地使之固定在枪响的瞬间的。北村曾经谈到过博尔赫斯,他说:“我还注意到了博尔赫斯,不过我对他不了解,我只是被他的过程迷住了,我不知道这个瞎眼的家伙是怎样使这个没有目的地的过程充满乌托邦的魔力的,因为我当时还不能完全领会他与这个现实的紧张关系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⑦ 北村所说的叙述过程,实际上就是故事时间的运用,博尔赫斯小说对时间的重视,显然启迪了北村的艺术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