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作家选集 朱自清
朱乔森编 人民文学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联合编辑出版
序
叶圣陶
佩弦兄的新选集将要付排,乔森把他编定的目录送给我过目。目录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新体诗,第二部分是散文,第三部分是旧体诗和词。我看着这不禁想起许多往事。
我跟佩弦兄相识在六十年前。那是一九二一年的初秋,他和我,还有刘延陵兄,都受聘在上海吴淞中国公学中学部任教员。当时彼此都年轻,兴趣广泛,容易受新事物的吸引。报刊上发表的新体诗常常是我们谈论的资料。我们自己也写新体诗,认为诗要真率地表现真情实感,必须冲决传统的旧形式。那一年的除夕,我跟佩弦兄同住在杭州第一师范的宿舍里。我们都躺下了,还是谈个没有完,桌子上点着两支洋蜡。佩弦兄忽然看了看表,说作成一首小诗了,就念给我听:
除夜的两支摇摇的白蜡烛光里,
我眼睁睁瞅着
一九二一年轻轻地踅过去了。
这首小诗迎来了一九二二年。就在这新的一年开始的时候,《诗》月刊创刊了,编辑者是佩弦兄、延陵兄、平伯兄和我。在《诗》的第四期里,佩弦兄发表了他的第一篇论新体诗的文章《短诗与长诗》,算起来距离现在正好六十年。
提倡新体诗,探索表达新的内容的新的形式,我当时的热心跟佩弦兄他们不相上下,可是成绩比他们差远了;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热劲儿逐渐消退。这样的人很多,不只我一个,可是谁也没有说穿过,好像新体诗只是青年们的玩意儿。佩弦兄可不是这样,他跟新体诗结下了不解之缘,选编,研究,评论,一直不曾间断过,真有一股锲而不舍的韧劲儿。他用欣喜的眼光看待新的作者和新的作品,不吝惜他的赞赏,又坦率地说出他认为不足之处。他像园丁似的抚育着每一棵新苗,使人以为他自己大概不准备再写新体诗了。没想到突然在报上读到他的《挽闻一多先生》,正是一首新体诗。这首挽诗只有十二行,分为三节,每节开头都是赞颂闻先生是一团火。最后一节是:
你是一团火,
照见了魔鬼;
烧毁了自己,
遗烬里爆出个新中国!
这样炽烈的感情除了用新体诗,能用什么别的形式来表达呢?诗句是自然而然“爆”出来的,就像闻先生所说的“爆一声”那样“爆”出来的,功夫并不在于形式的选择上。
佩弦兄的散文,我是十分推崇的。我曾经向青年们、少年们作过许多次介绍,还对我的子女们说,写散文应该向朱先生学。如果有人问我是否有点儿偏爱,我乐于承认。每回重读佩弦兄的散文,我就回想起倾听他闲谈的乐趣,古今中外,海阔天空,不故作高深而情趣盎然。我常常想,他这样的经验,他这样的想头,不是我也有过吗?在我只不过一闪而逝,他却紧紧抓住了。他还能表达得恰如其分,或淡或浓,味道极正而且醇厚。只有早期的几篇,如《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温州的踪迹》,不免有点儿着意为文,并非不好,略嫌文胜于质;稍后的《背影》、《给亡妇》就做到了文质并茂,全凭真感受真性情取胜。到了后期,如《飞》,套一句老话,可以说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了。如果让他多活若干年,多留下几十篇、上百篇作品,该多好呀!五十岁不满,就一般人来说,正是经验、技巧和精力都丰富并且互相配合起作用的时期,佩弦兄却匆匆地走完了人生的程途,过早地离开了人间,并且正当国家起着天翻地覆的变化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