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声写人 声如其人
表现人的音容、物的声貌本非易事,而表现人的灵魂深处的心音,就更为其难。而要创造成功的典型,又必须发掘人物的内心世界,揭示人物心灵的奥秘。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调动了一切艺术手段,其中也包括着音响的手段,致力于音响的描写,把音响化为语言,借助于音响渲写人物的鲜明性格。以音响作为拨子,拨弹人物心灵的弦键,这音响的感染力也紧扣读者的心弦,或发出轻纤的回声,或发出撼人的回响,人物性格的多面性与复杂性便由音响立体化了起来。音响绝不是单纯的伴音,而是塑造典型人物、塑造典型性格的不可缺少的艺术手段。音响与人物命运息息相关,音响是作者的心声与人物心灵之弦谐鸣,也叩击着读者的心弦,尽管音响是轻微的,但艺术的力量却是沉重的。
书中多次用声响写晴雯之性格,“嗤嗤”的撕扇声,写出了晴雯的大丫环的突出地位,这是以声写扇,以扇写情,脂批“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娇嗔不知情时之人一笑,所谓‘情不情’”。写出宝玉一贯重人轻物的观念。在抄捡大观园时,连探春的箱笼也是一一打开,独有晴雯与众不同:“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从这“豁啷”的声音中显出她抗抄的气势,见她不甘受辱的“爆炭”性格。她与宝玉诀别之时只有哽咽之分,又不敢大声的叫。“只听咯吱一声,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的手里。”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咯吱”声,却显出晴雯诀别时情烈的心。如果以现代电影音响效果的画外音强化之,定会产生裂人腑肝的力量。脂庚本却没有这动人的咯吱声,而是纡缓地只说用剪刀将指甲齐根铰下。这哑然失声的描写,当然不如“咯吱”声有声有色了。
《红楼梦》中声格皆是为人物而写的,以声写人,声如其人。夏金桂“脖项一粗,嘴唇一撇,鼻孔‘哧哧’两声,拍着手冷笑道。”从鼻孔哼出的两声哧哧,就完全可以见出她那盗跖的性气。贾珍进内室“唬的众婆娘‘唿’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这唿的一声,突出众人慌乱,反衬出凤姐落落大方,“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闻秘事凤姐讯家童》从兴儿“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碰的头山响。”声中,活现出凤姐的淫威。音响于晴、于凤如此,于宝玉更是期此,宝玉“将手中茶杯顺手往地下摔‘豁琅’一声打了个粉碎。”这声响惊动贾母派人讯问,足见宝玉在贾母心中的位置;袭人回答:“我才倒茶,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茶钟了”又表现了袭人玲珑圆通的性格;这豁琅砸钟声又导致后文李嬷嬷撒泼的情节,突出了宝玉热爱清净女儿的性格。以声写形形随声现“未写其形,先使阐声”是脂砚斋最先指出的。他说:“未写其形,先使闻声,所谓绣幡遥见英雄俺也。”凤姐一登场便非同凡响,盖因其先声夺人。“一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而她偏大呼小叫。“我来迟了!”曹雪芹是文章圣手,脂砚斋是评论大家,虽然那时并未总结出通感的规律,脂砚却自觉地运用它;指出于声的绣幡掩映下,见出阿凤的英雄气概来。宝玉出场也是形随声现,但“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而不是如凤姐之大呼小叫,两相比较,看出了二人的特定身分与性格。只有比较才能出现不同的审美价值,假如是同一单纯的声音,是不可能有多样美的。《国语·郑语》说:“物一无文,声一无听”,如果凤宝二人出场声音是简单地重复,写法不是相映而是相犯,便会陷入“无文”与“无听”的困境。不仅凤宝写法不一,与其他人也是不重犯的交相辉映。宝玉脚步声响来自院外,所以不甚具体,而贾蓉上场却是“只听一阵靴子响”便可以判明他足下所着的是靴子。把花样撂给小红的那个小丫头,又是别样写法:“抬起脚‘咕咚咕咚’又跑了,”从这咕咚咕咚的跑动声中,完全可以认定她是大脚片的天足。一个脚步声的细微末节,大手笔写来如此千姿百态,不同的声响,描绘了不同人物的形貌、神态、性格与地位。如果是齐一的写法则无文,如果是相同的声响则无听:便分不出鞋靴、也辨不出脚的大小,当然无从得知其身分之高下,更难察知他们的性格。脂砚评书运用通感,因雪芹自觉地调动一切感官使读者产生出通感来。宝玉来至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潇湘馆窗前,先是味觉:“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继之才是听觉:“耳内忽听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最后才是形随声现的视觉:“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脂批:“未曾看见先听见,有神理。”这短短一段几种感官交替使用,脂砚独强调未见先闻,是因为声音道出了人的心音,其他味、视觉是为了突出这声感的,仍然是未写其形,先使闻声,不过是写得花团锦簇、变化多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