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对佛教的尊崇和喜爱,其文学创作与佛教思想的密切关系,早已是世界各国川端文学研究者公认的事实。但许多人也许尚未意识到,川端文学对镜象之美的格外关注和刻意追求,与发源于中国的禅宗有着极为深远的渊源。
包含于印度佛教教义中的“禅那”观念约在公元5世纪末由菩提达摩传入中国, 它与中国本土的哲学思想特别是宋代理学相结合,逐渐形成了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宗派——禅宗。中国的禅宗在镰仓初期传到日本,此后在整个日本中世时代,得到了划时代的发展。众所周知,禅宗讲究“以心传心”,这是一种重视内省、强调感性的宗教体验,它使得现实生活中的客观世界在人的感觉世界中变得如同镜象一般,恰似镜中之花,水中之月。禅门许多以“镜”喻法的公案偈语与此不无关联,最著名的当属六祖的名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宗镜录》中亦有:“性非性,故如像入镜中,像如本而镜中现,镜如本而容众像,俱无增减,以无性故。”之所以名为“宗镜”,即寓意“举一心为宗,照万法如镜”。此外还有“磨砖成镜”的故事以及“明镜照物”、“如镜铸像”等比喻。川端作为一个善于向内心深处开掘的文人,不仅对佛教的明镜譬喻豁然于心,并且以文学家的敏感发掘和创造出了文学艺术的镜象之美。
微型小说《盲人与少女》描写了阿丰和加代两姐妹与盲人田村的故事。姐姐阿丰在对镜化妆时不安好心地戏弄田村:“你知道镜子里映现出什么来吗?”田村一言不发地摸到梳妆台的镜子,将其改变了方向,于是镜中映出了夕阳洒落的树林。阿丰对此毫不理会,而妹妹加代却被镜中影像的美深深打动了,“她心想:田村真的看见那片树林了吗?她想探问:你真的知道真实树林和镜中树林的不同吗?她觉得他那双抚摸着镜子的手太可怕了。”这里,双目健全却视若无睹的阿丰与视不见物却能把握真美的田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时,现实生活中真实的树林与作为反射影像的树林也形成了绝妙的对比。影像比真实更美。维摩诘曾说,菩萨在观察众生时,“如智者见水中月,如镜中见其面像”。田村对树林之美的感知正是如此。客观物体只存在唯一真实的形象,而镜中影像则可以通过镜面的自由翻转产生出不同角度、不同光线、不同瞬间的变化的美。美的产生表面上源于镜子的净化和升华,实质上源于心灵的感悟。田村用心发现了常人用眼所未见的树林的美,换言之,镜中映现的是田村的精神世界。
《慰灵歌》开篇就是一面大镜子。理发店里占满整面墙壁的大镜子映照着路上来来往往的女性的头发以及盛开的百日红,“我”于是初次懂得了女性头发之美。显然,头发给“我”的美感是通过镜子的折射产生的,它远比生活中的实物纯粹。与《盲人与少女》极为相似的是,两篇小说的主人公都是通过镜子从平日司空见惯的事物中感知了美。这同禅宗的以镜象喻心象说明了同一个道理。人所感知的既是客体又不同于客体,通过感知主体对这种特殊的感知对象的把握,便可获得超越世俗的美感体验。
模仿西方意识流手法创作的《水晶幻想》也在篇首第一句话就出现了镜子。小说描写一位夫人通过梳妆台的三面镜子所幻映出的种种感受。三面镜子重叠交错的反射之间交织着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回想、联想和幻想。“镜子把天空照得这么漂亮,也会把我的脸照得比真容实貌更漂亮吧。这是能把东西照漂亮的镜子啊。”夫人的这句话点明了镜子的美化作用。但镜子又并非只照取美好的事物,人心中的一切感觉和欲念,乃至人生的孤独和悲哀,也都被镜子毫无遮拦地映照出来。甚至从镜中能听见声音,无声的声音,如寂静之雨的降落或注入人心的死亡本能的声音。小说中镜子的功能被无限地扩大了,它已成为人的心灵之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