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处处有音乐》的一点感想
辛丰年谈音乐的新集子悄悄地出了。编辑让我写点东西,我觉得有点为难:毕竟我是辛丰年的儿子,已经写过两篇有关他的文章了,如果老是这样写下去,总是会让人觉得有鼓吹的味道。编辑给我打气,她说:这不是鼓吹,——辛丰年还需要吹鼓吗?
好吧,我来试试看能不能超越自己的角色。其实,我是最早对辛丰年的文体和修辞提出批评的人。在某篇文章中,我认为辛丰年的文字过于锤炼,文气太紧,信息量过于密集,总是梦想把大量的内容浓缩在最少的文字中,有峻急之嫌,犯了时文的大忌。其实这样很是吃力不讨好,要让读者始终保持高度的注意力,把读者搞得很紧张。所以辛丰年不能算是真正的大家。但是他的写作态度极端严肃,诚实,敬业。
这是指他过去在《读书》上的文章。最近几年,他写得少了,因为八十多岁了,有严重的帕金森氏症,手抖得很厉害,写起来非常吃力。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他一个字也不要写了。但他还是在写。收在这个集子里的,都是他最新的文字。这些文字比过去的怎么样?
对某些人,我永远有坚定的信心。这样的人真是越来越少啦,但是这样的人永远存在,其实这和他是不是我父亲没有关系。不要指望辛丰年这样的人会拆烂污。永远没有这种可能。我有时候真的觉得非常感谢他,却不知道到底要感谢他什么。
还是要自我克制一下,否则又要搞不清楚自己在写这篇文章时候的角色了。回到主题,辛丰年这些最新的文章到底怎么样?没问题,还是那种融乐感,乐识,历史,个人经历于一炉的锤炼文字,信息量依然密集,但是这里面有一些很不一样的东西。他的风格变了。
怎么说呢?从前他的文章也很个人化,但是有一种分明的紧张,有一些过多的雕琢和剪裁。我知道他从前一篇小小的文章也往往要改好几稿,每一稿都要认真地用圆珠笔在稿纸上誊清。现在的这些文字呢,大家可以品味一下,更多的是自由灵动,随意挥洒,韵律和节奏变化多端,不拘一格。那种意思,是更加亲切而可近。字里行间每每有出其不意的灵光闪现,让人惊喜而微笑。
据说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史新编》写到第七卷的时候,进入到一种“海阔天空我自飞”的境界,我估计就是差不多的意思。或者,换用一种音乐的说法,《读书》时代的辛丰年,风格接近贝多芬。走进新世纪的辛丰年,风格更接近莫扎特。不去争辩孰好孰坏,一个八旬的老人,依然努力进取,努力求知,努力超越,这是难得的。
朋友们如拿到这本书,我建议可先翻到《处处有音乐》这一篇,便知道上面我这些话的意思。这篇小文,从张爱玲的《封锁》谈到音乐的“活”,谈到《罗马泉》的“神”,谈到张岱,又从鲁迅的“瘦”谈到浪漫派音乐的“肥”,再回到张爱玲的“立体”说,用老柴的《胡桃夹子》来印证,从这里又说到中国的山水画。从希尔顿的小说《再会,契普斯先生》中听出叙事曲,又联想到《浮生六记》,最后在宋徽宗的《草书千字文》中“看”到快板的速度。当真是天马行空,酣畅淋漓,那样的文字,可以说是与他所讲述的对象融为一体,难分彼此,而全篇不过三千来字。
爱音乐,爱文学,爱书法,爱绘画,更爱生活和历史,这是辛丰年不变的主题。
又如第二篇《瓦格纳造访罗西尼》,从内容看是对同名书中两大师会面情景的浓缩叙述,我却怀疑比原书还要生动具体可感,当真是情景交融,绘声绘色,当事人的语气和心态呼之欲出,如在眼前,可视为一出活戏剧。更难得的是这剧中分明还有第三个角色,那就是辛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