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代在小说《还乡》里用了伊丽莎白朝诗人爱德华·戴厄的诗句作为其中一章的标题:“我心于我即一王国。”每个人的内心世界,确实是他自己的王国。有的像是平原之国,浩浩荡荡的平野一片。有的像是山国,其中布满险峻的峡谷与起伏的峰峦。有的像是千湖之国,碧波涟漪,抚摸着宁静的湖岸。偶尔也有的像是沙漠之国,一片枯黄之中,难得地点缀着几块小小的绿洲。
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越是丰富,这个心灵王国的疆土便越是辽阔广大,丰富多彩。一个心灵生活高度发展的人,其精神领域几乎像我们的宇宙和世界一样变幻莫测、深奥无穷。有能力做自己的心灵王国的元首,是一种幸福。当不了自己心灵王国的主子,是相当可怜的。
一部小说在安排、讲叙紧锣密鼓的故事情节之中,能够间以闲笔,而又做到风筝不断线,唯个中高手,方能为之。狄更斯在《双城记》第三章的开头,就突然一笔荡开,以单数第一人称的口吻插话,发了一段绝妙的议论,大意是说,每一个人对于任何他人而言,都有深不可测的秘密和神奇。若是在夜间走进一座大城市,就会感到那栉比鳞臻、在暗中排列的建筑丛中,每一栋房子都有它自己的秘密,其中的每一间屋子也有它自己的秘密,而在其间成千上万的胸膛中跳动着的每一颗心,即使是对于最最靠近它的另一颗心,也具有无穷的神秘。
恒河沙数的芸芸众生,每一位的心灵里都含有一部分无穷的宇宙。打一个比方来说,每个人的心灵王国都有如一座城堡,有高大的城墙,有深广的护城河,有高悬的吊桥,有沉重的闸门。站在城外的人,哪里能够一览无遗地窥见城中的一切?
尤其是到了城外的世界喧嚣混乱的时代,这个心灵王国的城堡更是重门深锁,难得开启。这是因为,单纯坦白、不设城防的人,注定难以适应生存的竞争。
当然,当一颗心感到另一颗心里有它喜爱和眷恋的地方,在那里它找得到安慰和鼓舞,这时,它便打开了城门,放下了吊桥,欢迎对方走进自己的城堡,而它往往也得以回访,探索另一座陌生的城堡中的神秘。也许,在数度来往之后,彼此之间,就获得了自由入境的签证。这种来往通常以口耳为途径,以谈话为方式,或是以纸笔为途径,以书信为方式。进入当今的信息世界之后,自然又多了更加发达的现代通讯途径和方式。到了最高的交流境界,甚至只需交换一个意在言外的目光,一个会心的微笑,就达到不言而喻的相互理解了。
艺术家往往因为生性孤傲、沉默寡言,从而落落寡合、离群索居。那末他便往往通过他的艺术,一首诗、一幅画、一支乐曲、一件雕塑,倾吐心曲。艺术品是通往艺术家心灵王国的门和窗,是他心灵的镜子。
然而每一个心灵王国,不论向外开放到何种程度,总有某个核心、某一间深邃的密室,永远不对外开放。喜欢自我解剖的人,也许会用日记的形式来描摹这间密室里的陈设。但是有许多幽暗莫名、晦涩难通、或是瞬息即逝的思想,或如风驰电掣,或如游丝飘絮,难以把握。要能捕捉、记录这种思想,需要卓越的才力。这样,我们就有了李商隐的《无题》诗,以及许多现代派的音乐与绘画。
在这间心灵密室里,往往藏有跟天经地义、世故人情、风尚流俗格格不入或者甚至相互抵牾之处。要公开这间密室,需要过人的勇气,或是绝望之后的自暴自弃。平常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许多人写东西,到了最后要学《红楼梦》里的黛玉焚稿,因为所写的是自己心灵王国的秘密,好比一个守财奴数着他秘藏的金银珠宝,不愿意跟旁人分享,有的则有如受伤的野兽,躲进洞穴舔吮自己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