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藏高原上,与海拔最高的军事哨所相去不远的寺院内已经有国际互联网接入时,意味着什么?“国界正在消失”可能是有点耸人听闻的说法,但传统意义上的边疆观念,尤其是心理意义上不可跨越的“防线”意识正在弱化,却已经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可以肯定的是,只要主权国家这一近现代以来形成的国际法形态不变,只要界碑存在,一个国家的边疆就是确定无疑的。不过,对军旅文学的写作中的某些种类而言,信息全球化,市场和资源的一体化等等,却可能意味着很容易察觉的改变,我在此所指的是军旅文学写作中“边疆书写”景观的改变。举例来说,乾隆时期朝廷对廓尔喀人(今尼泊尔)入侵西藏事件的用兵,可能光是战争准备,包括长途行军、物资供应等,就需要数月之久,但在今天的条件下,任何一场战事,即便由内陆到边疆的集结行动完成,也不过区区数小时而已。冷兵器时代劳师远袭的长征,会为一部史诗提供蓝本,信息化条件下的战争只会让一位作家在时事记者们面前相形见绌。
我国文学中的“边疆书写”具有优良传统。远古时代既有的“华夷”线索,一直在牵引着历代文人们从故园到边关的视线,这也是文明自核心地带向外扩张势力,宾服“化外”之地的政治和军事诉求的重要副产品。从《诗经》到两汉、唐宋时期的大量诗作,我们都可以看到此一张力下的审美典范:征人泪,闺妇怨,离散苦,生死悲。正面来看,或许是拓展疆土,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李贺),“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龚自珍);负面解读,则可能是穷兵黩武,劳民伤财,生灵涂炭:“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陈陶),“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在新中国的军旅文学写作中,“边疆书写”同样是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些穿军装的,或者是刚刚脱下军装不久的军旅诗人和作家们,可以说都是在对新生政权高度认同,在新的国家意识、民族精神的巨大向心力作用下提笔写作的。摆脱帝国主义侵略和半殖民统治、获得民族独立与自由后的无限欣悦,建设社会主义理想国家的美好憧憬,对和平生活的珍视、对壮丽河山的呵护赞美等等,构成了军旅文学写作的基本思想主题。与此相应的,军旅文学中“边疆书写”也在这一思想背景下展开。从西北、西南边疆,到东北前哨、东南沿海、南海诸岛,凡作家和诗人们的足迹所到之处,都留下了大量作品。更有部分作家和诗人,像张永枚、杨星火、彭荆风等,则是长期生活在某一边疆省份,侧重于带有边地风光和区域文化特色的军旅文学写作。
如果说军旅文学写作中,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末的“边疆书写”有什么特质的话,那就是对“战士”意象的开掘,和对自然地理审美的自觉,这是与任何中国古代军旅文学传统都判然有别的。“战士”意象的开掘,是由于特定的社会文化环境使然:这一时期艺术作品的抒写对象,往往更偏重于普通士兵而不是其他,尽管这里的“士兵”可能是被大写的,甚至是经过了某种提炼和概括的。诗人李瑛有一部诗选的书名即为《战士万岁》,能很好地说明这个问题。对“战士”意象的不断书写,或许是响应当时文学要走向大众(工农兵)的号召的结果,但这看似政治化的指引,其实造成了千年军旅、边塞题材文学作品中军人形象审美的一次乾坤翻转:忠君的将领或是殉葬的士兵,变成了具有现代国家意识和国防观念的军人,有强烈的使命意识,主动的献身精神,而不再是悲叹徭役之苦,思乡厌战的小我。与此同时,这一时期的“边疆书写”中,也出现了对边地自然地理风貌的全新打量,“江山如此多娇”式的乐观明快,取代了“胡天”、“暗云”、“狼烟”一类沧桑凄怆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