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尊王世襄为当代不可多得的精神贵族。”——邵燕祥
读人如读书。读书有所谓浅阅读,读人亦如是。譬如读王世襄,——哦,久仰久仰,他对明式家具、养鸽子都内行,老头儿人缘也挺好。这说得都不错,但失之浅。有的所知略多,说,那是个公子哥儿,上燕京大学还提笼架鸟玩蛐蛐,整个一个“玩主”,玩出“世纪绝学”来:评价不低,用意甚好,但似是而非。为什么似乎都不甚了了?是由于王世襄虽在专业圈子早为人知,而名满四海却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降。我也是这样的一员,就像当年的外籍教授温德说的,“一知半解”。总是从朋友处听说:这是一个亲自动手的美食家,骑自行车倍儿帅,一手扶把,一手夹着案板,从芳嘉园到北总布胡同范用家烹调示范;还是球迷,傍晚穿着背心、短裤,骑在车上,又是单手扶把,一手拿着大芭蕉扇,迳奔东郊“工体”门口等退票……偶从一处展览看到他的法书,不禁折服,向他说起,蒙老人赠我一张复印件。心想魏晋时的名士也许就是这般风度吧,但我想象中的古代文人仿佛都是清癯消瘦,而王世襄则为大骨架壮硕之士。道听途说,片片断断,对不上号,拼不成一个完整的王世襄。盖因对他的了解,属于“浅阅读”也。
张建智这本《王世襄传》,于王老自己的著作之外,让我对传主有了深入一步的且是较全面的了解。王世襄(1914-2009)近百岁的生涯,在动荡的时代背景上显现出来。他幼年曾寄居湖州外祖家,所谓“儿时依母南浔住,到老乡音脱口流。处世虽惭违宅相,此身终半属湖州”,乡情萦怀。传记作者恰是湖州人,于当地历史人文颇熟,又成为王世襄晚年信得过的忘年友好之一,访谈记录,并得到老人提供的资料。旧谚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如今借此书之助,好像得与王老一次又一次谈心忆旧,听他亲口说百年风波,一生往事。
其实,纵看王世襄生平,无论1949年前还是之后的履历,一笔一笔都是清清楚楚的。横看王世襄留下的工作贡献和学术成果,一笔一笔也是清清楚楚的。就如他那年辈的许多学界中人一样,孜孜矻矻,埋头业务,绝不张扬,并不传奇,怎么竟看得我心潮起伏,联想不断?是他寻常中确有不寻常处,在芸芸众生里,他独一无二,这样的人可一而不可再,可遇而不可求。
原是一个有教养的顽童
但他毕生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王世襄落生在北京芳嘉园一个富裕家庭。有人说,这是他得天独厚的物质基础。这有一定道理,然而富家子多矣,几十年下来,王世襄只此一个。我以为若论他的出身,与其强调是官宦世家,不如说贵在书香门第。母亲金章出身名门,游学欧陆,擅画花卉翎毛,尤其借鉴西洋画技法,绘金鱼水中动态,质感光感,层次分明;所著关于画鱼的《濠梁知乐集》,在中国美术史上独辟蹊径。舅父中有一位大画家、两位竹刻家。来自王、金两家的艺术薰陶,其影响怕不下于家馆的传授,自小培养了王世襄对传统文化艺术的热爱,这份热爱渗透到骨子里,是任何暴力也夺不走的。做外交官的父亲让他从11岁起就入英语学校,通过外语接受另一种文化的薰陶。今天的富人家庭,也会送孩子上“贵族学校”,以至送出国做小留学生,但难得兼有民族文化的底蕴传承。西谚有云,贵族要三代才能培养出来,一时半会儿,急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