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张辛欣作品,《我》的封面左上角,老实写着:“自传体小说”。张辛欣,1953年生,1984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在网上能便捷地搜到她的履历:自1969年起,她当过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农工、湖南19分部战士、北京医学院第三附属医院护士、学院团委干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导演等。这本《我/ME》是她的回忆?真的,时间过得太快,80年代的风云人物,一转眼,已年近六十。
看张辛欣的履历表,也能知道《我》这本“自传体小说”的情节有多么跌宕起伏。然而她是跟着时代跌宕的一朵浪花,于是自传不但是面向自我,还是面向历史。历史,这是个盲人摸象的事,立场与角度是一切叙事作品的先天缺陷与后天意义。指望有一种历史能包罗万象吗?还不如指望每一个人写出自己的历史,聚沙成塔。
张辛欣给她的自传小说一个嵌套结构,让车祸后病床上的自己当叙事者,并且在写作过程中安排一个交流对象,蓝眼睛丈夫斯蒂夫。这个结构给写“倾诉体”的写作者一种安全感,因为她为自己找了一个最能给自己心理安全的倾诉对象,同时呢,还能带来一种视野与对照:“婴儿潮里一花童,请听听我这一生的山海经?”——她带点儿嘲笑又带点儿妒忌,你过得太安逸,而我的“山海经”,听上去有多么的荒谬?
在出版的这本BOOK1里,卷一写的童年,卷二写的文革,卷三写的上山下乡和当兵。张辛欣的文笔跳荡恣意,她还是有“八十年代风”,现代派艺术手法加荒谬派真实经历加张扬的才情。幼儿园部分让人想到《看上去很美》,大院部分让人想到《阳光灿烂的日子》,当然,张辛欣比他们大,张元?姜文?小屁孩儿呢。她写得比他们更凌厉。她是大院子弟,上层阶级,但大院的童年并不比胡同的快乐,等级制更分明,暴力与权力更无从回避。但她也从来不是体制的受害者,虽然说起被排挤被欺负有点可怜样,她终归还是生命力特别强大的那种人,生机勃勃,能给自己找出路,找乐趣。
放在一个坐标系里看,她处在那个时代的中国政治最中心的边缘。她的父亲在总政写军史,母亲在新闻中枢做图片编辑。文革了,上山下乡了,当兵了,她跟着历史的漩涡转,她是漩涡的幸存者,没有在红卫兵武斗中被打死,没有在北大荒的野火中被烧死,当兵时得了严重肾炎时,也得到了最好的治疗。——是的,她还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权阶层,政治上的,同时也是资讯上的,文化上的。
文革是极权对狂热的青春暴力的一次借用,然而能看到的不仅仅是极权与崇拜的恐怖性,而是人自身也有多么恐怖的一面。斯蒂夫严肃地问张辛欣:“你打过人吗?”这是一个分水岭?“我没有。”但能不能就此放下心灵的拷问?每一个人?
狂暴的革命,混乱的串联,然后是上山下乡……挽救心灵的是书。人性里重建的力量与毁灭的力量一样诡异,历史的一面总在烧书,另一面,总有书在地下流传。一个乱世中长大的女孩,她看过托尔斯泰、高尔基、肖洛霍夫、契诃夫、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还有兰姆姐弟和莎士比亚故事集。无疑地,她将成长为一个社会的文化精英,让她保持一种思考的,书写的能力。她得益于她出身上的文化特权,但这个文化特权又使她超越了她的出身阶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