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30年代初,谢六逸发表的《小说创作论·主题小说》可能是中国较早的一篇专门讨论小说主题问题的论文。此后,有关小说主题、包括中国古代小说主题的研究成为一时之热点。如《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等名著,主题竟被归纳出十余种,由于众说纷纭,治丝益棼,思想性的主题研究(情节类型性的主题研究另当别论)逐渐淡出。[1]不过,正如谢六逸早就指出过的那样,“作家在自然,人生之中,寻着自己所喜欢的题材,将它写成小说,可是,并非将那些题材,漫然地写作出来。作家必须借那些描写出来的事件,情节,结构,人物,说出自己的旨意,诉于读者。”[2]不但如此,一个读者在阅读小说,也总会希望搞清楚小说描写了什么内容、表达了什么观念。也就是说,“主题”既是一种客观存在,也是一种主观需要。在我看来,这一问题之所以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后少人问津,应归咎于对主题分析的浮面化、单一化,而不是主题本身的可有可无。从本质上说,主题也许更应该理解为一种对主题的意识,而这种意识又可以落实到不同的层面与角度。厘清主题意识多层面的双重性,或许有助于我们真正认识主题在文本中的实际存在与研究价值。
一、“主题”与“旨意”:古代小说思想倾向的两种概括
在各种文学概论著作、文学词典中,都有对“主题”大同小异的定义,美国学者布鲁克斯、沃伦编著《小说鉴赏》中的说明较为全面:
主题就是对一篇小说的总概括。它是某种观念,某种意义,某种对人物和事件的诠释,是体现在整个作品中对生活的深刻而又融贯统一的观点。它是通过小说体现出来的某种人皆有之的人生体验——在小说中,总是直接或间接地含有某种对人性价值和人类行为价值的议论。[3]
这一概括当然是基于西方小说的艺术实践提出来的,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主题”的意思大致是用“意”、“义”、“旨”及其相关的复合词如“旨意”、“立意”、“大义”、“主旨”、“本旨”之类词语表达的。《后汉书·鲁丕传》里就有“览诗人之旨意,察《雅》《颂》之终始”的说法,《宋书·范晔传》明确提出了“以意为主”,“以文传意”的主张。后世类似的说法层出不穷,如“作诗必先命意,意正则思生,然后择韵而用,如驱奴隶,此乃以韵承意,故首尾有序。”[4]“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张,寓意则灵。”[5]只有极少数人对立意有不同看法(如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一说:“宋人谓作诗贵先立意。李白斗酒百篇,岂先立许多意思而后措词哉?盖意随笔生,不假布置。”)
与诗文理论相比,古代小说的主题意识,无论从创作角度,还是从批评角度看,都产生得要晚一些,但诗文理论中的“旨意”说,也为小说家借用。金圣叹评点《水浒传》,便屡用“意”、“意思”之类词语揭示作者用心。这一对小说意旨的探求,一直影响到现代的古代小说史学科建设。拙作《<中国小说史略>的学术理念与表述方式》曾论及鲁迅在评述中国古代小说时,经常使用“意”、“主意”、“立意”、“本意”、“意想”、“意度”、“意绪”以及“旨”、“大旨”、“义旨”、“旨趣”等传统术语,这大体上即相当于小说的主题层面,但又不简单等同于“主题”。因为“意”可能体现在作者发表的感慨和直接的说教中,更可能表现在小说本身具体的叙述描写中。而意想、意度等偏重于突出小说叙写与作者性情、识见及艺术修养的关系。鲁迅没有空谈作品主题,而是化宽泛为灵活,从“意”延伸到小说内涵及其相关的各个方面。比如将作品之“意”与作者“本意”相互生发,使“意”命题在操作中具有随物赋形的丰富和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