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胜说他叫李德胜,他这么说,着实吓了大元一跳。”
马原的小说,以一个人的名字开始,而这个名字,也是毛泽东曾经的代用名。“犯上。好在名字不是他自己起的,而给他名字的父亲已经病故;如果追查责任,也只能去阴曹地府。”这个开场,有着一部伟大小说即将降临的开阔与紧迫感兼具的大气。但这真实坚硬的紧迫感,旋即被替换成为儿童般幼稚的激动和兴奋,随着小说的进一步推进最终成为疲软和庸常。
主题学:从少年历险到中年家常
13岁的东北男孩大元,到北京参加大串联。13岁是一个奇妙的年龄,他既不是可以独立生活的红卫兵青年,也不是离不开父母的小男孩,更不是贫农或者“黑五类”。他开始脱离儿童期,但又不负有成年人的责任。他处在整个社会之外,免于任何身份和阶层责任的压力与风险。这一视角也使得写作者免于面对历史事件作出判断的压力与风险。一切都成为了一场对全新世界的天真漫游和历险。大元想在天安门广场上得到毛泽东的接见,同时,他还怀着另一个特别天真的目的:到天安门广场上寻找“零公里处里程碑”。大元家附近的国家公路上有个里程碑,上面的数字是1499,意味着距北京1499公里。在大元心目中,在北京,必定是有个零公里里程碑的——条条大路通北京。
《零公里处》是马原20多年前发表过的一部中篇小说,这一场景在《牛鬼蛇神》(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5月出版)中的再现,意味着零公里处对于这位中国最顶尖的先锋作家的重要性。“零公里处”的存在,便意味着空间中存在着某处与其他所有的地方和空间都截然不同的,一切其他空间和旅程的起点,就如同天堂在尘世中的一处没有面积的投影。从那里,万千世界都将如同围绕着它的路口和镜面一样,在男孩的眼前徐徐展开,没有尽头。
这是一场以整个世界为背景的庞大魔术。事实上,在小说的“少年大元阶段”,故事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展开着空间和世界中的错觉与幻觉。比如那个在天安门上永远都没有升起太阳的黎明,因为大元和李德胜睡过了头,将黄昏当做了清晨;比如在他们临时集体寄宿的被打倒钟表商资本家大院中的一间永远虚掩其门的仓库中,大元见到了几乎全世界各种类型的钟表,全世界各种时间都在他耳边滴答走过;比如毛泽东接见百万红卫兵的那天,大元在人海之中,尽管也挤入到了广场上,但城楼依然如同远在天边,他只是固执地盯看着其中一个人影,并认定这就是毛泽东。尽管这个人影或许只是一个现场的摄影师。
但这场充满美好幻觉的历险很快就戛然而止了。大元长大了,小说便进入了中年人的故事。在中年阶段,作者依然试图保持历险的不可知与神秘。他把场景搬到了李德胜的家乡——海南。在那片莽林蔽日、晦暗潮湿的原生态世界之中,中年大元见识了“原生态”的巫术。巫术让一个中年人原本庸俗乏味的生活重拾了神秘,但这“神秘”却有一股子更不堪的庸俗和廉价。一个腹部鼓胀不止的妇人,在巫医咒语的帮助下,放了一个屁,瞬间痊愈。放屁拉屎并非庸俗,但在经历了半辈子的人生变故之后,却以一个巫医治病作为“神秘”而津津乐道,实在是一种毫无见识和悟性的居委会大妈心智。一群人在街头,然后消失,有来踪无去影,没留下名字也没有人数。一群孩子在教室突然消失,没有名字没有人数,放着光天化日下最令人困扰痛楚的大神秘不顾,却钻到所谓的树林子去找神秘,这不是理解力上的无能,便是勇气上的卑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