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
作者:柏桦
出版:牛津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柏桦喜欢的我都不喜欢:胡兰成,水绘园,鸳鸯蝴蝶派。在我看来这都是封建糟粕只能批判地看看,一边看还一边指摘其中种种虚饰与软弱。但柏桦诚心诚意地爱戴这些,他拿这样稀奇古怪的材料也能造就出一个“乌托邦”来,并且自始至终地自居为“左派”/“极左派”。
因此读《左边》,一定得将就柏桦这些“自以为是”的逻辑。对他来说,名词最重要的不是内涵与外延,而是这个名词的“味道”、“姿势”,看他笔下的名词,没法作为逻辑推演的一块块基石,但是可以回忆,感受,体认出来,呈现出一个共鸣状态。比如“左派”这个词,大体要考证一个它的谱系学与语境关联,再就文本中的使用情况来下个定义,读者才不至于对这个“关键词”感到暧昧不安吧。但柏桦似乎先天地不认为这是个问题,这个词一出来就是整体性的,义正辞严的。这种义正辞严反而保护了这个词的暧味多义,并且又使它呈现出一种坚贞的质地。
这大概是一个抒情诗人的品性所在。他既足够地天真、纯洁,热爱这个世界,又能将这个世界的丰富性通过他的感受呈现出来。唯其如此,这种抒情才不至于被单一意识形态所借用,也因此,一个抒情诗人,依然需要他的时代与他的历史,在时代中寻找到共振,在历史中寻找到美学观与人生观的根源。
柏桦的激进与激烈,是他的性情/青春与毛泽东时代的共振,这本书中对童年与青少年时代的书写有一些非常动人的篇章。在那些“漫长”的时光里,他说:“它太长了,太复杂了,也太难了。”他只能是在这样无涯际的成长里,跑到最左边的“先锋”行列中去,将奔跑行进的速度与优柔善感的性情,将集体主义的热情与对制度化的恐惧揉杂在一起,成为他的“表达”。因此,“今天”之后,他成了“共和国的抒情诗人”——讴歌的热情犹未消散,但还有什么可供讴歌的呢?我们这个时代?
“瞧,政治多么美/夏天穿上了军装”(《1966年夏天》),这是属于柏桦的,“十岁的无瑕的天堂”。天堂从左边开始,慢慢从一个空间的方位,变成了时间的定位。《在清朝》,《苏州一年纪事》,直到《水绘仙侣》,柏桦开始走向“传统”。这些诗好在哪里?从这些诗里,能够读到沈复,再远一点,读到张岱,晚明诸子。柏桦的传统,其实是一个很近的传统,一个在生活方式上犹能亲近的中国。正如他在情绪上理解“左派”一样,他从生活方式上理解“传统”,这是一个与大多数从符号上,意象上,一点“东方式玄思”上去摹拟“传统”,追求“汉味”的写作者要高明的地方。他的好处是诚实,不夸夸其谈自己不懂的东西,接触的与想象的传统被他自己过滤了一遍,成为七零八碎的细节——成了传统在现代的真实状况,又带上了柏桦式的娟洁的风格。
但这一切都犹嫌不足。这种对传统的亲近,只能说明我们离传统有多么远。真诚的七零八碎里也有真诚的丢三拉四,在柏桦的过滤里,我们依然可以在对清朝官员的长指甲的描写中,看到波德莱尔的影子。他成了一个审美者,并且通过他的“审美”,构建出一个“和平、恬淡、殷实、享乐,即便有悲哀但也文雅而不抱怨,更不会紧张(须知紧张属西洋文学),当然更无深仇大恨,而且完全取消攻击性”的世界来。那么,对照着我们所身处的这个世界,柏桦的“乌托邦”意味着什么呢?它意味着一种设想,一种追求,也意味着一种陷溺,一种逃避。它是一座精诚所致的八宝楼台,既过分地唯物,也过分地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