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歌与时代”的廉价论说仍然在继续,这种论调似乎具有先天的优势和道德优越感,如对底层、草根、打工阶层的关注,对所谓“小文人诗歌”的道德训诫等等,但无论其如何变换花样,都只是呈现了当代汉语诗人贫乏、幼稚的一面,不能持守,永远一惊一乍,被那个叫做“时代”的庞然大物追得屁滚尿流。
用“诗歌的时代性”为“先锋”张本,这至少说明了一点:在这个生活节奏急遽变化、人物身份迅速转换的时代,诗人们已被冲击得茫然失措,“时代在那样,而我们却这样,”插不上嘴的痛苦让诗人们的自尊受到不小的伤害,仿佛整个诗坛都笼罩在对时代急遽变迁的焦虑之中。对“小文人诗歌”的批判貌似正确,因为它预设了一个正确的前提:“小文人”。在伟大的时代和诗歌面前,“小文人”自然无法抵御,他只能未经审判便败下阵来。但这样一种预先设置的“敌人”并不具有普遍性,也没有可批判的价值。试想,对一个假象的敌人进行道德审判,到底是“敌人”的疯狂还是批判者的无知?这里并非在为诗人们的苟且辩护,“小文人”永远存在,不只是在今天。它甚至可说是汉语诗歌传统的一个基础。说“小文人”在当下并不具有普遍性,是基于对当代汉语诗歌的一个基本判断——它还没有“堕落”至此。在今天,还没到那种“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程度,文字上的切己及物是一个基本面。所谓的“把玩”心态,“自恋”心理,它有存在的权力,也有其必要的价值。用诗歌自慰一下,以拯救自己“颇不宁静的心”,有何不可?需要拉上审判台吗?
在我看来,“睁开眼睛看世界”的论调即使说是出于真诚的,也只是一种自我感动,是进入“无物之阵”后的迷惘。“自我感动”是外向型心态的最好表现,“自我感动”是没有“自我”的,他的“自我”基于对外界的观感、认识、刺激;“自我感动”出于对“自我”的廉价同情而对他人出言不逊,在指点江山的“干瘾”中体会“寡人”的虚假快感。“自我感动”者不知耻,他意在寻找一种“被爱”的感觉,这是一种自恋与自我撒娇的综合症。而“自我感动”者的“迷惘”则来自对“无物之阵”的茫然无知,也就是说,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真实的敌人,他与风车为敌,他无力为自己塑造一个庞大的敌人。在“时代”面前,一个无力为敌的人是不足训的,更为可怕的是,它还很可能成为那个真实敌人的同谋。从历史的最终结果来看,一切关于诗歌的道德说教都可能演变成一种“时代”的虚假粉饰或同谋。在“时代”面前,要提醒自己的言说不可陷入轻薄,而这已被几代诗人所证实。
作为一个“时代的同谋者”,他便连道德训诫的权力都失去了。顾炎武说,“人不要脸,百事可为。”“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法可治。”口口声声“底层”、“时代”……的诗人们,有多少人是“无所不取”“百事可为”者啊!托尔斯泰被视为“世界的良心”,在我看来,他首先是解决掉自己,放弃可放弃的一切,包括权位、利益;当他像野兽一样病死在出逃之地时,他完成了一次对自我的“追寻”。我们现在很多诗人,有“坐稳了奴隶”的人,也有时代的食利者和同谋者,当你面对所谓的“底层”言说布道时,你如何看待自己的位置?你能否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你如何看待自己的饭碗在社会的变动中摇落?在这些事实面前,再伟大的论调最后都难免虚假的命运,最终还是要看个人作出了什么样的选择。
萨特号召诗人们“介入”时代,他甚至说,有朝一日,笔杆子被搁置,作家就有必要拿起武器来。但“介入”的前提是“存在”,也就是说,人必须要创造自己,“人只能,也只应该生存于自我之中”。他强调“行动”,行动就是选择,选择则意味着责任。我们现在很多诗人,其实是没有“存在感”的,没有“自我”意识的,是生而为奴而不自知的,是刚刚刚坐稳了奴隶的位置的,这样的人,不配言“时代”这样的大话题。他希望通过揭示“底层”的真相来揭示时代的惨烈和悲苦,而“底层”无所不在,甚至包括他自己;他希望增强自己的声调以便对更多的公众讲话,而公众是草;他希望通过合法的出版来寻找更多的读者,而这“合法的出版”本身就不合法!……在这个荒诞、耻辱日渐繁荣的时代,有必要为出于道德劣势的“小文人”一辩。在时代的大合唱里,小文人至少是关注自我的,他自弹自唱,自怨自艾,他是小,但他至少不作恶,不轻薄。他“为艺术而艺术”,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他至少还明白诗歌是一种语言的创造,他的常识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