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我到杭州去看望在那里疗养的巴金。我发现,尽管九十三岁已过,巴金思路之敏捷、记忆之清晰仍然让人吃惊。试试他的手劲。左手明显强过写字的右手,用力紧握,居然让人还有一种痛感。不过,他说他气不足,说话困难,很痛苦。他思想,他回忆,苦于气力不足,无法把内心里的话说出来,无法毫无障碍地与人们交流。交谈时,看得出来他的思维走得很快,他能敏锐抓住你所讲述的较为深入的问题,并很想表达出来。可是,只见他嘴唇颤动,想说的那句话却迟迟说不出来。对于一个一辈子愿意将心交给读者的作家来说,这恐怕是最无奈的痛苦。
我将讨论会的情况向巴金做了介绍。自1989年以来,每两年举行一次的巴金国际学术讨论会,气氛越来越活跃,宣讲论文、讨论、甚至辩论,真正开始了一种学术与心灵的交流。听了这些介绍,巴金没有说别的,只是说了一句:“要实事求是。”每次见到他时,他都讲这句话。我理解,正如他这些年反复强调的“讲真话”一样,他也希望对他的研究,立足于实事求是,不切实际的推崇或粗暴的批评,都是不可取的。
谈话中,我提到了巴金在“文革”所写的交代。巴金的女儿小林说有很厚一摞。我便说,应该整理出来。的确,巴老一直为建立“文革”博物馆而疾呼,他把这作为反思历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我看来,以后的人们大概会因为他提出这一建议而永远记住他。我想,类似于他的交代这样的历史文献,是应该加以收集与整理的,并且应该尽可能使之出版。我对巴老说:“其实可以将它整理出来,如果出一本书,会有很大价值的。”他马上反应说:“等我死了之后再出。”思维的敏捷顿时表现出来。我又说:等哪天精神好的时候,可以先为这些交代写几句话放在那里。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一年之后,我又向巴金提到他的“文革”交代。他还是说,等他死之后再发表。我说趁现在身体还好,写一个序,哪怕几句话也行。我和小林都这样试图说服他。他说:“我考虑考虑。”第二天去问他,他还是执意不允。他说我:“你性子怎么这么急?”我笑笑,说:“我哪有你的性子急?有时候你急起来可比我急得多。”他说:“下次你来再说吧!“
谁料想,随后不久他的病情便加重了。
巴金与大型图录《文革博物馆》
建立“文革”博物馆这件大事一直萦绕巴金心中。自1986年在《随想录》中提出这一构想以来,巴金并不是像有的批评者所说的那样,很快就放弃了这一构想,退缩到只顾编辑个人全集的避风港之中。没有,他从未放弃过个人的努力。
1995年6月23日,巴金在杭州的疗养住所为《十年一梦》增订本新写了一篇简短的序:
十年一梦!我给赶入了梦乡,我给骗入了梦乡。
我受尽了折磨,滴着血挨着不眠的长夜。多么沉的梦,多么难挨的日子,我不断地看见带着血的手掌,我想念我失去的萧珊。梦露出吃人的白牙向我扑来。
在痛苦难熬的时候,我接连听到一些友人的噩耗,他们都是用自己的手结束生命的。梦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我不是战士!我能够活到今天,并非由于我的勇敢,只是我相信一个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