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潜与王士禛同时而稍晚,与袁枚同时而稍早,在清代诗学中是一个承上启下的枢纽人物。因而其以格调相尚的《唐诗别裁集》既是批判的工具,又是批判的对象。后者可以袁枚为例。袁枚论诗独标性灵,与明七子和沈德潜的宗尚格调正好相反。清人云:“子才专尚性灵,而太不讲格调,所以喜诚斋之镂刻,而近于词曲。”[27](p1920)这就与鄙弃宋诗的明七子和沈德潜大异其趣。袁枚曾攻击《唐诗别裁集》云:“归愚《别裁集》只选《上巳忆白门》一首,云:‘杨柳晚风深巷酒,桃花春水隔帘人。’不过排凑好看字面,最为下乘。舍性灵而讲风格者,往往舍彼取此。”[17](p442)作为沈德潜的晚辈,袁枚出语不可谓不尖刻,由此可见二派持论之不相入。清人钱泳论两家异趣云:“沈归愚宗伯与袁简斋太史论诗判若水火,宗伯专讲格律,太史专取性灵。自宗伯三种《别裁集》出,诗人日渐日少;自太史《随园诗话》出,诗人日渐日多。”[28](p871)由此也可以看出,作为沈氏三种《别裁集》的反动,袁枚《随园诗话》虽然不是纯粹的文学选本,但其发挥的影响力丝毫不逊色。
总起来看,在宗派语境的特殊作用下,李攀龙《古今诗删》成为后来唐诗选本无法避开的一个参照,或顺应之而有所权变,或抛弃之而别立新格,总是在顺应或反动的链条中不约而同地发生着自身的衍生和因革。
四
再看“抑宋太过”、“扬明太高”的顺应和反动。
以今天的眼光看,明诗的成就远不如宋诗,但在明清时期的宗派语境中,明诗与宋诗的高下优劣却是一个颇有争议的话题,因而“抑宋太过”和“扬明太高”实为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可以相提而并论。
明初许中丽认为,“诗自汉魏而下莫盛于唐,唐之后莫盛于元”,于是选《光岳英华》若干卷,以元诗直接唐诗,但没有产生大的影响。嘉隆之间,李攀龙的《古今诗删》以明诗直接唐诗,置宋诗不论,得到了选坛的广泛认同。晚明时期,人们普遍认为明诗“奴隶宋元,问鼎汉魏”(吴德舆《诗归序》)[29](p355),“唐以后惟明诗可相等埒”(李维桢序),“后唐而诗衰莫如宋”,“后唐而诗盛莫如明”[30](p3)。王世懋甚至认为“子美而后,能为其言而真足追配者,献吉、于鳞两家耳”[10](p782)。或将明诗抬到与唐诗相埒的高度,或以七子领袖“追配”杜甫,其“扬明”之意,无以复加。或将宋代称为“诗亡之世”[31],“抑宋”之甚,可与李梦阳“宋无诗”说相当。总起来看,弘治、正德以后,明人大都将明诗抬高到宋诗之上加以揄扬,将明诗与唐诗相提并论者也不乏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