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梅新林先生本无交往,以前只是陆陆续续地注意过他的一些论文和著作,另外在上海的一次学术会议上,简单地交谈过几句。2004年,想不到我有幸地成了他的博士论文的答辩委员。当我拿到沉甸甸的两大本正反面都复印的《中国古代文学地理形态与演变》的论文(复旦大学出版社已于2006年12月出版)时,着实吃了一惊。吃惊的不只是拿在手里感到分量重,而且是一看就觉得选题好;再一读,由衷地感到这篇论文确实非同凡响,于是就写下了如下的评阅意见:
这是一篇气势恢弘、论据扎实、力图建构一门新学科学术体系的优秀博士论文。
的确,我最欣赏的就是这篇论文立意高,明确追求创建一门新的学科,或者说,想开拓一片新的学术天地,并努力构建其学术体系。学术上的开门立户,绝非易事,这必须要有十分的才学,十二分的胆识,要真正具有学术上的自由独立的精神。做学问最糟糕的是,既无才学可支撑,又无胆识敢闯荡,常常匍匐于他人之下,不是“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就是“粪里嚼渣,顺口接屁,倚势欺良,如今苏州投靠家人一般”。记得上世纪60年代初,我在大学读书时,王运熙老师讲到《史通》的《六家》时说,古代的历史著作从记言之《尚书》,到记事之《春秋》,到编年之《左传》,到国别之《国语》,到通古纪传之《史记》,到断代纪传之《汉书》,乃至后来的纲鉴体、纪事本末体等等,“诸史之作,不恒厥体”,不断创新,自立门户。这一番话对我的触动很大。一时间,我也妄想在学科的交叉上动脑筋,来点创新,想将文学批评史的研究路数与文学史的编写结合起来,搞“中国文学史学”。现在看来,这真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搞了一阵子,不久就“文革”起,使我的美梦彻底破灭。当然,归根到底是我的才力毕竟有限,不足以开出一条新路。不过,想走新路的念头却由此而从未在我心头泯灭,还是不断地想另辟蹊径走自己的路。正因此,这部明确表示要开创新学科的书稿,引起了我的共鸣。退一万步说,即使他如今所建构的学术体系还不很成熟,但他的这种积极、自觉地开创新学科的意识也是我由衷钦佩的,因为我们的学界还是太缺乏这种创新的精神。更何况,他如今创立的“中国文学地理学”还是有板有眼、像模像样的呢!
当然,学科的创新不等于胡来,决不是随心所欲地标新立异。这必须要收集充分的材料作基础,要自立原创的理论来支撑,要作好通盘的梳理成体系。在这三者之中,恐怕是能提出自己原创的理论最为重要也最难。尽管没有详尽地搜集材料就不能煮无米之炊,未能系统地构建框架就不能造无梁之屋,但没有理论就没有灵魂,没有生气,所有的材料与建构都会显得零乱或平庸。相反,有了独立的理论,就能纲举目张,血脉贯穿,所有的材料与建构就能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生气盎然。可是,中国学者的传统思维,是重感悟而轻思辨,在表述上常常好用形象比喻,或点到为止,将精到的理论隐藏深处,对系统的描述不感兴趣。随着近代西学的东渐,有的人一方面诟病传统的文学批评没有理论,不成体系,另一方面则往往仰视理论体系的构建而认为高不可攀,缩步不前。实际上,中国古代的文学批评,往往也是有理论,有体系的,只是没有明确地表述而已。当然,我们假如能借鉴西方的理论思维与表述方法,就能取长补短。因此,我们现在不但要加强理论意识、体系意识,而且要加强这种理论意识、体系意识的表现。梅先生的这部书稿在这方面就显得非常突出。他建构的“中国文学地理学”,就是由“场景还原”与“版图还原”的“二原”说来加以支撑的。在这基础上,又提炼了“本土地理”、“流域轴线”、“城市轴心”、“文人流向”、“区系轮动”等一系列工具性概念与范畴予以密切配合,构建了一个多元、立体而又动态的网络,使人强烈地感受到了书稿的理论性与体系性。这也就是我由衷钦佩的第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