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代词坛上,杨慎是非常突出的一个作家,曾被其本朝人评为长短句创作的第一[1]。《草堂诗余》是南宋人编纂的一部词选,在有明一代,非常流行,“几百年来,凡歌栏酒榭,丝而竹之者,无不拊髀雀跃,及至寒窗腐儒挑灯闲看,亦未尝欠伸鱼睨”[a],对明代词风的建构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说它是明代影响力最大的词选(甚至比《花间集》的影响还大),似不为过。一位是在明代最有成就的词人,一部是堪称影响明人最大的词选,彼此的关系固然非常值得探讨,在明代词学发展中的作用更值得关注。
一、杨慎的时代
杨慎生活在明代嘉靖年间,明词的创作,至此已经历了几个重要的发展时期。明初词人,如高启、刘基、杨基等,代表着一个特定的时代。至马洪,以其矜慎的创作,博得众口一词的美名,标志着明词的一个新的发展阶段。杨慎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走上词坛的,作为转变明代学风的人物,他当然也会对明代的词风进行总结和反思。
杨慎的《词品》是明代内容最丰富的词话,体制上也颇有追源溯流的脉络。其《词品》自序,开宗明义即说:“诗词同工而异曲,共源而分派。在六朝,若陶弘景之《寒夜怨》,梁武帝之《江南弄》,陆琼之《饮酒乐》,隋炀帝之《望江南》,填词之体已具矣。若唐人之七言律,即填词之《瑞鹧鸪》也。七言律之仄韵,即填词之《玉楼春》也。若韦应物之《三台曲》、《调笑令》,刘禹锡之《竹枝词》、《浪淘沙》,新声迭出。孟蜀之《花间》,南唐之《兰畹》,则其体大备矣。岂非共源同工乎?然诗圣如杜子美,而填词若太白之《忆秦娥》、《菩萨蛮》者,集中绝无。”[b]408这段话至少涉及了以下几个问题:一是推尊词体,诗词同源;二是词的起源,溯至六朝;三是后世发展,各取性分。沿着这个思路,杨慎的《词品》不啻一部以词话方式写成的词史,是对词由其起源期的六朝(这是杨慎的个人观点)至明代的一次总结。
陈霆《渚山堂词话》和杨慎《词品》,堪称明代词学批评的双璧。两部书,据其各自的自序,一署嘉靖庚寅(嘉靖九年,1530),一署嘉靖辛亥(嘉靖三十年,1551),相隔20年左右。考察这两部词话的关系,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陈霆《渚山堂词话》的自序,一开始也是这样说:“始余著词话,谓南词起于唐,盖本诸玉林之说。至其以李白《菩萨蛮》为百代词曲祖,以今考之,殆非也。隋炀帝筑西苑,凿五湖,上环十六院。帝尝泛舟湖中,作《望江南》等阕,令宮人倚声为棹歌。《望江南》列今乐府。以是又疑南词起于隋,然亦非也。北齐兰陵王长恭及周战而胜,于军中作《兰陵王》曲歌之,今乐府《兰陵王》是也。然则南词始于南北朝,转入隋而著,至唐宋昉制耳。”[b]347这段论述显示,二人论词的起源,如出一辙,只是杨慎更加具体一些。如果仅从写作的时间来看,不考虑其他因素,则杨慎或许受到陈霆的影响。
不过,这两部书也有一些显著的区别。姑且不说篇幅,杨著大大多于陈著,仅从评论的重点看,杨著是通代论述,而陈著则偏重于当代。这当然可以显示二人动机的不同,比起陈霆,杨慎具有更加自觉的词史意识。不过,这已经属于另外一个问题,我们所关心的是,在对当代词的创作进行总结时,杨慎和陈霆出现了一个区别,前者对马洪非常关注,而后者根本就没有提到马洪。我们现在还无法确知马洪的生卒年,友人张仲谋兄认为马洪的生活年代在景泰(1450—1456)至成化(1465—1487)年间[c]101,我则以为可能还要后一些[d]。倘若马洪真的与陈霆生活在同一时期,而陈霆未录其词,则就说明陈霆并不欣赏马洪的词风,而马洪的词风正是受到了《草堂诗余》的重要影响[e]。即使我们对陈霆和马洪的关系可以存疑,杨慎关注马洪,不仅在词话中大段征引马洪的词,而且予以崇高评价,认为其“词调尤工”[b]532,也已经说明他的取向。这种取向,与他对《草堂诗余》的看法有关,也与他对《草堂诗余》与明代词风关系的看法有关。正是从杨慎开始,明人学词,对《草堂诗余》有了进一步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