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诗说》一卷,自序谓淳熙丙午得于云密峰头老翁,那当然是托辞。但此书论诗,有些特见,又与一般诗话偏主述事,体近笔记者不同。所以在《沧浪诗话》以前,也是一部比较重要的著作。我旧作《论诗话绝句》云:“恒蹊脱尽启禅宗,衣钵传来云密峰,若认丹邱开妙悟,也应白石作先锋”,意即指此。
论到他的《诗说》以前,先应一读他的《诗集自序》。
诗本无体,三百篇皆天籁自鸣。下逮黄初迄于今人,异酝故所出亦异。┅┅近于过梁溪,见尤延之先生,问予诗自谁氏。余对以异时泛阅众作,已而病其驳如也,三熏三沐,师黄太史氏,居数年,一语噤不敢吐,始大悟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虽黄诗亦偃然高阁矣。(《自叙》一)
作者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求与古人异,不若〔不〕(祠堂本有不字)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彼惟有见乎诗也,故向也求与古人合,今也求与古人异;及其无见乎诗已,故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其来如风,其正如雨,如印印泥,如水在器,其苏子所谓不能不为者乎?(《自叙》二)
此二篇《自叙》颇为重要,可与其《诗说》所言相互发明。他自己说:“余之诗盖未能进乎此也”,这虽是谦辞,但就诗而论,我们也承认这句话的准确。因为一时代自有一时代的文体,并且在这方面的造诣,这是风会所限,难以自超的,所以姜氏论诗,见到此而未能进乎此;姜氏作词,不必见到此,而可说已能进乎此。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欲以其诗说改为词论,(见卷十二)就是这个道理。现在固然不必如此,总之可说此一卷《诗说》是他作诗作词时体会有得之谈,自是无可疑的。
江西诗派到南宋初叶都起了变化。当时几个大家都是从江西入而不从江西出。这即是江西诗论提倡活法的结果。白石论诗,恐怕也受此种影响。他并不废法:──“不知诗病何由能诗!不观诗法,何由知病!”诗法在当时仍不妨是认诗的标准。至于说:“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则又是吕本中之所谓活法了。
论活法,无定而有定,有定而又无定,不可捉摸,似乎已说得够微妙了,然而犹有诗之见存。白石说得好:“彼惟有见乎诗也,故向也求与古人合,今也求与古人异。”讲法度,固嫌其拘泥;讲变化,也还不脱化。必也无见于诗,然后才到悟境。能到悟境,才到妙境。到此地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所谓:“学至于无学”,才是学之止境。所以求与古人合或求与古人异,都只能做到“工”的地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才能达到“妙”的境界。所以他说:“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胜处要自悟”。工在字句之间,妙超字句之外,然而妙仍不能不寓于字句之中,所以说:“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白石所悟,即要悟这超于字句之外的妙境,所以要无见于诗。因此,我们要辨别白石与江西诗派之言悟虽同,而所悟则不尽同。
于是,白石指出:“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当然,此四种中尤重在自然高妙。这种高妙,不能于字句中求之,不能于法度中求之,然而,仍和江西诗派一样没有跳出纯艺术论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