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的研究虽有相当的道理,但其明显的欠缺是他过于相信古籍的记载,而对先秦学术之所以发生的时代背景缺少一种深切的体会和理解,故而其结论不能不引起后来学者的怀疑。胡适在《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一文中与章氏的说法明显立异,强调指出诸子之学决无出于王官的道理。他说,《周礼》司徒掌邦教,儒家以六经设教,而论者遂谓儒家出于司徒之官。不知儒家之入籍,多非司徒之官之所能梦见。此所施教,固非彼所谓教也。此其说已不能成立。胡适认为,关于诸子起源的探讨,要必深切体会诸子起源的思想背景,而不应囿于前人所无法明了的成见,学术之兴,由简而繁,由易而赜,其简其易,皆属草创不完之际,当然不意味着其要义已尽于草创时期。包括儒家在内的先秦诸子皆为忧世之乱而思有以拯济之,故其学术皆应时而生,与王官无涉。及时变事异,则过去应世之学翻成无用之文。于是后起之哲人乃张新帜而起。应该承认,胡适的分析要比章太炎的论述更有道理。
当然,对于章氏的研究成果,胡适并未一概抹杀。他在那篇有名的《说儒》一文中指出,太炎先生在儒家起源的研究上实有开山之功。因为他关于达名、类名与私名的分析,特别是他第一次提出"题号由古今异"的见解,使我们知道古人对"儒"这个名词的使用实有广狭不同的三种用法和由广到狭的历史演变过程。他说,"太炎先生的大贡献,在于使我们知道,‘儒’字的意义经过了一种历史变化,从一个广义的,包括一切方术之士的‘儒’,后来竟缩小到那‘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的狭义的‘儒’。这虽是太炎先生的创说,在大体上是完全可以成立的。"于是,关于儒的起源的探讨,胡适认为无论如何都要在章太炎已取得的学术成就的基础上前进。
不过,对于章太炎的结论,胡适甚不以为然。他以为章氏的那些说法,现在看来还有可以修正的地方。而章氏所使用的材料,基本上都是秦汉人的,似乎还不足以说明儒的来历,以及他们起源于何时,生活的状况等问题。为此,胡适在章氏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继续探讨,结论为儒是殷民族的礼教的教士,他们在很困难的政治状态之下,继续保持着殷人的宗教典礼。然而经过六七百年的发展变化,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变成了教师,他们的职业还是治丧、相礼和教学。但他们的礼教已渐渐地行到统治阶级里了,向他们求学的已有各国贵族的子弟;向他们问礼的,不但有各国的权臣,还有齐鲁卫的国君。这才是那个广义的"儒"。儒是古宗教的教师,治丧相礼之外,他们还要做其他的宗教事务。显而易见,在胡适的概念中,儒的职业有点类似于基督教中的牧师。
对于胡适的这篇论文,当代学者争议很大,赞成者如唐德刚称其为不但是胡适治学的颠峰之作,也是中国近代文化史上最光辉的一段时期,所谓30年代的颠峰之作。他在《胡适口述自传》的注释中写道,胡适的这篇文章,从任何角度来读,都是中国国学现代化过程中一篇继往开来的划时代著作。胡适把孔子以前的儒看成犹太教里的祭师和伊斯兰教里的阿訇。这个看法是独具只眼的,是具有世界文化眼光的。乾嘉时代的大师们是不可能有此想象的。后来老辈的国粹派也不可能有见于此。反对者如郭沫若在《驳说儒》中称胡适的研究成果不可信,理由是胡适的这种研究态度正是所谓公式主义,正是所谓观念论的典型。冯友兰也在他《原儒墨》一文中对胡适的一些主要观点进行商榷。他说,“照我们的看法,儒之起是起于贵族政治崩坏之后,所谓"官失其守"之时。胡先生的对于儒及孔子的看法,是有的与今文经学家相同。我们的看法是有的与古文经学家相同。所谓儒是一种有知识,有学问之专家;他们散在民间,以为人教书相礼为生。关于这一点,胡先生的见解,与我们完全相同。我们与胡先生所不同者,即是胡先生以为这些专家,乃因殷商亡国以后,‘沦为奴隶,散在民间。’我们则以为这些专家,乃因贵族政治崩坏以后,以前在官的专家,失其世职,散在民间,或有知识的贵族,因落魄而也靠其知识生活。这是我们与胡先生主要不同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