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
自鹤江人京①,泊葑门外有感②。
柳瞑河桥,莺晴台苑,短策频惹春香③。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词韵窄④,酒杯长。剪蜡花,壶箭催忙⑤。共追游处,凌波翠陌,连棹横塘⑥。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⑦。重来万感,依前唤酒银罂⑧。溪雨急,岸花狂,趁残鸦、飞过苍茫。故人楼上,凭谁指与⑨,芳草斜阳?
与辛稼轩、姜白石分鼎南宋词坛三足的吴梦窗,以爱情词著称,这首《夜合花》便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据夏承焘先生《吴梦窗系年》考证,词人约于理宗绍定五年(1232)至淳祐五年(1245)寓居苏州达十余年之久,其间曾纳一妾,后不知何故而遣去云。笔者愚见,言词人在苏州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大抵属实;至于伊人是否为妾并遭遣,恐怕还难以遽定。梦窗词中追忆此段苏州恋情的篇什甚多,而无不哀感顽艳,一往情深,如若伊人果真从词人为妾,揆之情理,似不应有中途割舍之举。也许此姬本是青楼中人,与词人相爱而同居,至词人离苏他往,这才不得不忍痛分襟的罢?
本篇即为若干年后,词人自鹤江赴临安,舟次苏州时有怀此姬之作。
上片整幅都是回溯昔年苏州之旧游。“当时”二字,束上带下,全阕十二句,均以此为轴心辐凑而成。或以为起处三句写此番重来,弃舟上岸,信马闲行,自第四句“当时”以下方转入回忆,恐非是。首先,“短策频惹春香”的那个“频”字,已挑明所叙之春游乃某一时期内的经常性活动,不像是旅途小泊、偶一为之的口吻;其次,三句写景纪游,情调开朗,也不符合感旧怀人的心境。
因此,它们只能是“昔”而不可能是“今”。这种置时间提示辞于中段的特殊章法,我们还可以举秦观《望海潮》(“梅英疏淡”)的上片为例。“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金谷”三句。亦位越“长记”字面之前而事在“长记”的范围之中。二词机杼正同,不妨互相参看。
词人心底所珍藏着的苏州,永远与春天同在。回忆就从这里开始。“柳暝河桥,莺晴台苑”,发端一联,以凝练之笔勾画出苏州的春天。苏州是著名的水乡,“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白居易《正月三日闲行》诗),河桥之盛,甲于江南;又是历史悠久的古城,城西三十里有春秋时吴王夫差之姑苏台,城西南七十里有西汉时吴王刘濞之长洲苑,园林胜迹,世所羡称。拈出“河桥”、“台苑”,郭外城中,名胜已可概见;更冠以“柳暝”、“莺晴”,则朝闻夕睹,无非春意盎然。粗心人读之,见八字皆名辞,或不免嫌他质实堆垛;殊不知一“暝”一“晴”,此处须作动辞看,两字如围棋之所谓“眼”,作活了一段文章。“暝”者黄昏,“晴”者丽日。黄昏河桥,得柳烟掩映,即增一重暮霭;丽日台苑,得娇莺宛啭,倍觉明媚异常。这境界的优美,有声有色的电影画面尚可以摹拟。今乃言“柳条儿遮暮了河桥,黄莺儿唱晴了台苑”,其独特的美学效果,就不是其它任何一种艺术样式所能达到的了。如此落笔,出手便自精彩非凡!
二句出时矣,出地矣,紧跟着就出人出事,交代自己往日曾多次周游苏城诸名胜,“短策频惹春香”。此句文义,活剥一则成语,只是“走马看花”四字。却不言“花”,以芬芳之气息当之;亦不言“看”,以挥鞭之动作当之。含蓄道来,相对于上文之率直,不失为一种调剂,总见得笔法变幻,流动不居。而花香又与前两句之树色、鸟语相映成趣,于视觉形象、听觉形象之外,补出一嗅觉形象,益发使春天的勃勃生机显得立体可感,亦堪称文思细密,微人毫芒。